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①
弃我去者②,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③,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④。蓬莱文章建安骨⑤,中间小谢又清发⑥。俱怀逸兴壮思飞⑦,欲上青天览明月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⑨,明朝散发弄扁舟⑩。
① 本诗是天宝末,李白游宣城时饯别族叔李云(一说当为李华)所作。宣州:今安徽宣城。谢眺楼:又称谢公楼、北楼,南齐诗人谢眺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唐末改称叠嶂楼,在宣城。饯别:置酒食送别。校书叔云:秘书省校书郎族叔李云。
② 弃我去者:指已逝的时光。
③ 乱我心者:指今日送别。
④ 酣:用作动词,畅饮之意。
⑤ 蓬莱文章:喻指李云。蓬莱是海上仙山,东汉时称朝廷藏书处东观为老氏(老子)藏室,道家蓬莱山,因其经籍众多,幽经秘录并藏(见《后汉书·窦章传》并李贤注)。李云任职的秘书省相当于汉东观。建安骨:汉献帝建安年间(196-219),曹操父子与王粲等建安七子,诗文刚健明朗。《文心雕龙》有《风骨篇》颇称之;又《时序篇》称建安诗人:“雅好慷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建安骨,即指李云文章有建安风骨。文章,泛指诗文赋等。
⑥ 小谢:即谢眺,李白自比。诗史上以谢眺灵运为大谢,谢为小谢。清发:清新秀发。
⑦ 兴:兴致。思:诗思。按兴是感发,感发而后有诗思。
⑧ 览:通“揽”。
⑨ 不称意:不得志。
⑩ 明朝句:连上句言既抱负难展,将避世隐居。《论语·公冶长》:“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散发,谓脱去簪缨,不受拘束。《后汉书·袁闳传》:“党事将作,闳遂散发绝世,弄扁舟。”《史记·货殖列传》记,春秋时,越国亡吴后,越功臣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弄是乘驾之意,扁舟是小船。
诗以唱叹喝起,从杳远处领脉,感慨去日苦多,“弃”字,“不可留”字,备极悲愤;然而所苦为何?并不接说,却由“昨日”引起“今日”之“乱”,之“烦忧”,定下一诗基调:今而忆昨,由昨及今,无非是乱丝一般,摆不去,脱不开的烦恼与愁忧。
诗至此,昨日之愁虽还是悬念,但它加深了今日之忧——离别之忧,则已可知,于是由昨今双起而侧注于今日,顺势转入登楼送别之事。点明题意:长风万里,秋雁高翔,行人也将离去,此情此景,正可于百尺楼头,一醉方休! 这景象虽有送别的惋惜,但色调是高朗的。“酣高楼”是一诗关锁,它既收束上文,说明诗人似乎受到秋景的感召,努力振作,要想以浩然一饮,消去长愁,又乘兴借醉,引发下文之逸兴。

“蓬莱”二句,先笔分两面,切题面的叔侄关系,说校书叔文章老成,远追两汉蓬莱东观,得建安风骨;自己则正如建楼之谢眺,诗文清新秀发。“中间”两字更可注意,使这两个比拟在由汉以来文学史的长河中展开,紧密关连,因而由分而合,更说今人古人逸兴同怀,壮思远飞,可共上青天揽取明月。至此,在历史的纵深感中,由“酣高楼”生发的酒兴似已高到了极致,先前的烦忧在青天揽月的想象中,似已烟消云散。
但是,这逸兴正如来得如此突然那样,它去得也如此迅疾,而愁思,却重又猛然袭来。诗人忽以“抽刀断水水更流”作垫衬,比喻“举杯销愁愁更愁”,“举杯”字回应“酣高楼”,将飞越天外的想象拉回到送别的现实,而此时想销也销不去的烦愁却加倍地深重了,以至不禁发出了“人生在世不称意”的浩叹。于是,所谓“昨日”之愁的悬念解开了,原来都为“不称意”;中间一节铺张逸兴的用意也明白了,原来所以不称意者,都为高才绝世而反为时世久久所“弃”。也许诗人这时想起了陶渊明的箴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他要追回在京华尘世间失去的自我,明朝起解冠泛舟,浮游江湖,在自然的怀抱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李白作此诗时正在宣城隐居,自天宝三载(744)离别长安,已近十年。十年中,虽然他高言放世,访名山,受道箓,但心田深处却无时不在企望着再度奉召,一展其“王霸”之图。但十年竟成蹉跎,这就是他深重的“昨日愁”。但李白言愁,从来不肯以低调出之,而总是以狂放的形态——往往是借酒——来宣泄,愁苦与狂放的交战,使他的诗表现出一系列个性特征:
首先是结构的大起大落而一气贯注。本诗写的是“今日”饯别,但不泥于题目,却以“今日”为中心,前由“昨日”遥遥领起,末以“明朝”迢迢而去。在这一主脉中,又间以两处似断而续的跳跃。“长风”两句入题,突如其来,是以景物的感召,空间运神,由抑而扬。“欲上青天”后,戛然而断,却是借醉中人意态,落到更深的愁苦中去。扬而又抑后,更从第二次的低谷中振起,发为“明朝”之高唱,便有一种冲决一切的气魄。
与结构相应,他又充分运用了音调的变化来传达心声。一、三两部分的唱叹用长引的平声韵,中间的逸兴抒发则用陡促的入声韵。这犹如两个波谷中的浪尖,将感情的扬抑变化传达了出来。又如“长风”、“抽刀”两处叫起,都在用了大量仄声字的情况下,连用两个平声字,就显得分外开展嘹亮。
同时他又在愁思中运用一系列亮色调的意象,“长风万里”、“高楼”,仙气氤氲的蓬莱,“清新秀发”的“小谢”,乃至一洗无垢的清天明月。这就使愁思中流荡有一股清越之气,这种气质及表现气质的手法,就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