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行①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②。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怒号天上来③。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④。幽州思妇十二月⑤,停歌罢笑双蛾摧⑥。倚门望行人⑦,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⑧。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⑨。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⑩,北风雨雪恨难裁
。
① 本诗为天宝十一载(752)冬,李白北上幽州时所作,时年五十二。北风行:乐府杂曲歌辞,写北风雨雪,行人不归,当取意于《诗·卫风》:“北风其凉,雨雪其。”李白本诗用古题而别有寓意。
② 烛龙二句:《淮南子·地形训》并高诱注记,雁门之北委羽山上有烛龙,人面龙身而无足,长千里,衔烛以照太阴。开眼为昼,闭眼为夜,吹气为冬,呼气为夏。以其地极寒,又称寒门。此二句化用之,以比安禄山。犹,这里是只、唯的意思。
③ 日月二句:比喻皇威不能及于此地。此,指幽州。
④ 燕山二句:伸足上意,喻安禄山淫威已危及中原命脉。燕山,在今河北蓟县东南六十里,蓟县为蓟州治所。轩辕台,在今河北怀来乔山上。轩辕即黄帝。
⑤ 思妇:在闺中思念丈夫远行的妇人。十二月:当是作诗实时。本句以下写思妇苦恨。
⑥ 双蛾:双眉。蚕蛾头部有细长弯弯的触须,古人以比妇女美眉,称蛾眉。摧:摧伤。
⑦ 行人:此指远行之人。
⑧ 长城苦寒:古乐府有《饮马长城窟行》,极写行人悲苦,此指行人戍处而兼古意。苦寒,极寒。
⑨ 遗:留下。虎文双鞞靫(bǐng chāi):绘有虎纹的箭袋。鞞靫,当作鞲(bù),鞲靫,即箭袋。
⑩ 黄河句:《后汉书·朱浮传》:“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自量也。”此化用之。
北风句:化用《诗·邶风·北风》句意,参注①。裁,去除。
天宝十一载冬,在历史的时间表中,已是安史之乱的前夕了。当时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长期以来,作为培植势力、丰满羽翼的措施之一,就是侵掠东北少数民族奚、契丹,既以邀功市宠,又可扩充地盘实力。从天宝三载起他就不断挑起边衅,边境生灵涂炭。如天宝十载八月安禄山率兵六万讨契丹,奚族复叛,与契丹夹击唐军,唐师六万人马,死伤殆尽。安禄山的不臣之志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李白北游,目睹身历,写下了《远别离》、《北风行》二首七古名篇,前者伤权臣当道,将致丧乱,主要从朝廷言;本诗写开边伤民,节镇坐大,主要从外臣言,对读可见李白此时已有一定的政治敏感与忧患意识。
本诗虽循《北风行》古题写思妇之痛,却别开新生面。前六句写燕北苦寒,而取融庄骚笔意,以神话出之,于苦寒之中化入政治寓意,二句一层,递次深入。“烛龙”二句,以深山蛰伏的恶龙暗喻安禄山(按当时传说安禄山是猪婆龙化身,此喻或由此而生)。寒龙栖盘,北地常阴亘寒,那难得一见的光耀,也仅是龙目昼开。“日月”二句承之,以日月喻朝廷皇威。“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烛龙盘踞的北地却光照不至,唯见此龙吹气而成的“北风怒号天上来”,这就进一步暗喻安禄山已坐大而成“独立王国”,中央号令不行。“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由北风而联想到雨雪,故接着“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二句,以奇特的夸张与“轩辕台”——华夏民族的象征,暗喻安禄山的气焰已直逼中原腹地,威胁到华夏命脉。
就在这样一种富于暗示性的阴森恐怖的北地苦寒背景中,《北风行》古题传统的思妇形象登场了。然而,在内含与技法上也与上部分同样产生了新变。“幽州思妇十二月”,“十二月”接转以上苦寒背景,而让思妇置身于一个前所未见的宏阔奇险又寓意深刻的场景中。这样,以下声泪俱下的悲情倾诉,就构成了前六句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这位思妇,其实是安禄山开边近十年来无数人间悲剧的缩影。更值得注意的是李白为她代拟的倾诉,打破了六朝以来,经历初唐以至盛唐前此诸大家如李颀、高适思妇诗歌中那种以流丽的色调作印象性渲染的抒情技法,而以素朴的笔法,通过“虎文金鞞靫”的细节设置来写出她的百回愁肠,并在描写中参以抒怀,齐言中参以杂言,造成一种哀丽动人且是急管繁弦般的艺术效果,最后更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的呼天抢地的悲号,呼应开头六句,回扣题面,借思妇之口道出了这样一种殷忧:那烛龙——安禄山搅起的漫天飞雪,恐怕是难以裁处的了……
如果说本诗前六句与结末二句取融庄骚笔意,那么中间的细节设置则是既取融了汉乐府《妇病行》、《孤儿行》一类叙事诗的笔法,又师其意不师其词,更从当代民歌中直接汲取营养。这只要读一下前录的《长干行》,以及前此崔颢等人同样习学当代吴歌的《小长干》、《长干曲》等,就可以看出其中联系。“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李白诗有一种复古的倾向,但这种复古不是亦步亦趋,而是复古通变,对庄骚、汉乐府艺术精神的汲取,对当代民歌的习学,通过李白的艺术个性,汇融为一种新的时代的也是个性的风格。
唐人七古至高(适)岑(参)王(维)李(颀)洗脱铅华,步骤驰骋,格局始大。就思妇类诗看,高适的《燕歌行》始涉时事,是其代表;七古至李(白)杜(甫),更大而能化之,变化入神,不可端倪。而以本诗与高适《燕歌行》(参本丛书《高适岑参诗选评》)对读,正可以看出其变化轨迹。
李白北游途中所作诸诗,如《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出自蓟北门》等,均极写河东、蓟北唐师兵威,而屡陈献策建功之意,则其北上初意,当激于天宝十载唐师大败,而决意践履上诗所云“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之誓言。亦可见其初对安禄山尚未有透彻的认识,及至到幽州后,方察知安禄山野心而逃归。这些是不应为贤者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