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白诗文选评
1.8.8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①

昨夜吴中雪,子䣭佳兴发②。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③。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④。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⑤;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⑥。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⑦。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⑧。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⑨。折杨黄华合流俗⑩,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肯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① 本诗作于天宝八载(749)冬,时李白在吴中,年四十九。题意谓王十二寄来《寒夜独酌有怀》诗,今以此诗答之。王十二:生平不详,十二为排行。

② 昨夜二句:《世说新语·任诞》记王子䣭居山阴。夜大雪,眠觉,酌酒望雪,忽忆郯中戴安道。即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及门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此借以比喻王十二对自己的怀念。

③ 万里四句:写雪夜之景,均中夜景象。沧浪,清而凉。河汉,银河。长庚,太白星在东曰启明,在西曰长庚。

④ 怀余四句:想象王十二寒夜独酌时情态,以启下文。

⑤ 君不能狸膏二句:言佞幸借斗鸡邀宠得势。狸膏,斗鸡取胜的一种方法。狸食鸡,把狸油涂在鸡头上,使对方的鸡闻到气味,不战而逃。玄宗好斗鸡,见前《古风》第二十四注⑦。

⑥ 君不能二句:《旧唐书·王忠嗣传》:“玄宗方事石堡城”,王忠嗣不愿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而“几陷极刑”,罢官后,为哥舒翰所代。天宝八载(749)哥舒翰不惜伤亡惨重,攻破吐蕃石堡城,以功封特进鸿胪员外郎摄御史大夫。唐制:三品以上官衣紫。此二句言哥舒翰以人血染紫官袍,其行为与靠斗鸡取富贵者一样,均为李白所不取。由哥舒翰事可知诗必作于天宝八载冬后。石堡,在今青海西宁市西南。

⑦ 东风射马耳:马耸着耳朵,风吹不进,比喻听不入耳。射,吹的意思。按:此或为当时习语。翟灏《通俗编》卷一引白此句,又云“宋元人又有西风贯驴耳语,当即因此转变”。

⑧ 鱼目二句:《韩诗外传》:“鱼目似珠。”张协《杂诗》:“鱼目笑明月。”此化用其意,谓以鱼目冒充明月珠,比喻小人自矜得势,而嘲笑失意的人们。明月,宝珠名。

⑨ 骅骝二句:贾谊《吊屈原赋》:“腾驾疲牛验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此化用其意,以骅骝比贤才,以蹇驴比小人。拳跼,曲屈不能伸展貌。蹇驴,跛驴。

⑩ 折杨句:《庄子·天地》:“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成玄英注:“《折杨》、《皇荂》,盖古之俗中小曲。”,古“华”字。

晋君句:《韩非子·十过》:“(晋)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恐将有败。’”经平公恳求,师旷不得已而鼓之。“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此以晋平公空有师旷能奏《清角》而无德消受,暗喻唐玄宗不能任用人才。

巴人句:《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盖其曲弥高,其和弥寡。”这里的巴人,指郢中之人。郢,楚国的国都,古为巴东之地,在今湖北江陵县。

楚地句: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于荆山之下,献给楚厉王,被认为是欺骗而砍掉了左脚。后厉王之子武王嗣位,再次献璞,又被砍掉右脚(见《韩非子·和氏》)。璞(pū),包着玉的石头。此用以比喻被埋没的人才。

苍蝇句:言谗言可畏。《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恺弟君子,无信谗言。”苍蝇污秽,变白为黑,比喻谗人颠倒是非,中伤别人。《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太甚!”贝锦,像贝壳一样有文彩的锦,比喻谗人言词的巧妙。

曾参二句:自指在长安时受到排挤、打击的政治遭遇。曾参,春秋时鲁人。有一和他同姓名的郑国人杀了人,别人误会是他,往告其母。曾母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行凶,安然不动。接着又来两人,也这样说,曾母不得不相信,为之惊惧,跳墙逃走(见刘向《新序》)。

亦何有:又算什么。

孔圣句:古人认为麒麟和凤凰是祥瑞之物,太平时才出现。孔子曾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又,《春秋》鲁哀公十四年(前482):“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见《史记·孔子世家》)伤凤麟,是悲伤自己生不逢时。

董龙句:前秦(五胡十六国之一)主苻生宠信董荣,荣官至右仆射,权重一时,宰相王堕不屑理他。有人从旁劝解。王说:“董龙(董荣的小名)是何鸡狗,而令国士与之言乎?”(见《十六国春秋》)此以董龙借指玄宗所宠信的权贵,如杨国忠、李林甫之流。是何鸡狗,犹言“算什么东西”。

恩疏句:《九歌·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这里化用其语,指自己曾被元丹邱推荐入都,但并没受到玄宗重用。乖,违反。

严陵句:严陵,严子陵的简称。即严光,子陵是他的字。严光少时与后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学,后刘秀做了皇帝,严隐居不仕。相见时,仍然保持着朋友的身份(见《后汉书·严光传》)。高揖,即长揖。长揖不拜,是古代平行的礼节。

长剑拄颐:“大冠若箕,长剑拄颐”,是战国民谣语,讲男子雄伟的服饰(见刘向《说苑》)。拄,支的意思。剑斜佩在身上,因长,故拄颐。事玉阶:上玉阶去朝见皇帝。

韩信句:韩信是汉朝开国元勋,初为齐王,徙封楚王,后被废为淮阴侯,和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同列。他时时感到不快,羞与为伍(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祢衡句:祢衡,东汉末人。他来到许昌,有人问他和陈长文、司马伯达有无来往。他回答说:“吾焉能从屠沽儿耶?”(见《后汉书·祢衡传》)屠沽儿,杀猪卖酒的人。指市井贱民。儿,读倪。

君不见李北海二句:李邕官至北海太守,时人称为李北海。天宝六载(747),被李林甫陷害,杖死(见《新唐书·李邕传》)。参《上李邕》注①。

君不见裴尚书二句:刑部尚书裴敦复,立有战功,为李林甫所忌。与李邕同时被陷,杖死(见《李太白全集》卷一九)。

五湖去:意指散荡江湖,不受官爵拘束。春秋时,范蠡佐越王勾践成就霸业之后,辞官不做,乘扁舟泛五湖而去。

见此句:言功名富贵之念,因此而更加淡薄。古代勋贵之家鸣钟列鼎而食。

诗分四层,前十句为第一层,借王子䣭雪夜访戴安道事起兴,点题“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且有以见王与“我”皆性情中人。其中所构画的一派孤月沧浪、星汉横斜的孤迥气象,渲染出全诗基调,而“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则收束前八句,同时导入“有怀”,启开下文。从“君不能”至“射马耳”八句,为王十二饱学高节而见弃于世人鸣不平,为第二层。从“鱼目”句至“慈母惊”十四句为第三层,由彼及“我”,以“我”字领起,抒写自身遭谗见疏的感愤。以上两层虽笔分二端,而愤世嫉俗之情一以贯之,以见知己相照,同声相应之意。以下“与君论心握君手”句由分而合,至结末凡十八句为第四层,征引史实,夹叙夹议,由古及今。其中前十二句四句一组分为三组意群,每组两句抒情,两句征古史:其意脉由“荣辱于我亦何有”至“一生傲岸苦不谐”至“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层递以进,蓄势已足,则最后六句,复以两个“君不见”领起,更就时事悲慨,而结出“五湖去”、“钟鼎疏”之由“少年”至今日的夙志。

元萧士称“此诗造语叙事,错乱颠倒,绝无伦次”,因而疑为伪作。从前析已可见,全诗起结收放,脉络贯通,而一气呵成,可见伪作之说谬甚。萧氏之所以有此误解,原因在于以盛唐王(维)李(颀)高岑一路意脉明显的七古例李白中后期七古。殊不知此期李白七古已大而化之,通变入神,试绎之。

在前录李白前中期诗尤其是七古中,我们已反复见到李白诗的意象,有一种对白色明亮事物的崇尚,充满着一种清逸超妙的体气。在早期,这种意象体气大抵表现为较纯净清亮的色调,比如“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别》);“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明月”(《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初入长安求仕不成后,这种色调已多在明净中参融有或多或少的暗淡成分,构成明与暗的交替或糅合,如“荒城虚明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园吟》);“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登新平楼》)。而在二入长安被放归之后,明亮之中的暗色调越来越重。特别是在天宝五载,李林甫罗织罪名,诛杀李邕、裴敦复等异己大臣,玄宗朝政局的潜在危机已经趋于明朗后数年,李诗中的明亮与晦暗两种色调多形成剧烈的对冲。本诗与后录《梁甫吟》可为代表。“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本诗开首所勾勒的这幅“中夜雪天图”,以万里浮云的暗色调起,以下连用青天、月、北斗、长庚、玉床、金井、冰等明亮色调的意象叠合,从而与“浮云”形成明暗对照,而动词及形容词如浮云之“卷”,与月之“流,汉之“清”,星之“明”,冰霜之“白”与“峥嵘”,更是画龙点睛,使明晦对照流动为对冲,从中透现出一股拗怒的力度,一种孤清而峥嵘的悲剧性的气象。这种气象是李白为代表的才士群,由满怀希望起,渐次在希望中感到焦虑不平,更到失望又渴欲从失望中振起的心境转变的反映,它有个人遭际的因素,也是玄宗朝政局变化的曲折投影。

如果说李白诗尤重主体精神的发扬,那么天宝中期后,因为如“万里浮云卷碧山”般的深重压抑,这种主体精神便因压抑而更强烈地反弹,犹如涌泉喷井般喷薄而出,以企望摧枯拉朽般的气势,起伏腾踔,一气奔流而下。这种气势最宜于用七古大篇来发挥,故李白七古大篇尤集中在天宝中期以后,而由于积郁之深,反弹之烈,遂形成李白这类篇章拗怒而越趋高昂,越趋迫切的诗歌旋律,这种旋律由两句一组或四句一组两节似断而续的意象群来传达,对于作者来说,这是喷发不可掩抑;而于读者,则在阅读过程中会感到止不住,停不下,为诗人的感情喷涌卷裹而下。加之李白才高学博,多用典故,而用典是一种暗喻性的修辞手段,寓意需要细玩。在这种快节奏的阅读过程中,人们往往只感到五色迷离,目不暇给,很难读一次、二次就贯通其意,于是就产生了两种相反的评价。一种如萧士赟那样认为错乱颠倒、全无伦次,以至指为伪作,本诗与《梁甫吟》都遭到这类批评与怀疑;另一种相反,认为这些诗章已入化境,似天马行空,不可端倪,未可以常例论。两种意见虽相反,但相通的一点是都未能细究其章法脉络。清刘熙载《艺概》云:“太白诗虽若升天乘云,无所不至,然自不离本位。”这是懂诗,也懂得太白的精辟之论。

李白此期七古之一气奔腾、跳荡起伏,且多用连珠走马式的比喻与典故以反复表明同一意思或一种意思之若干层次,并多杂议论的笔法,最能见出他受庄子、屈赋及汉赋的影响,且与杜甫一起作为盛唐七古的高峰而已下开元和后韩愈七古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