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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文选评
1.8.7 寄东鲁二稚子

寄东鲁二稚子①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②。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③?春事已不及④,江行复茫然⑤。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⑥。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⑦。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⑧。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⑨。娇女字平阳⑩,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① 本诗约天宝八、九载(479、750)春,在吴中作。时李白年四十九或五十岁。东鲁:李白寄居东鲁地点,请参“寄家东鲁与二入长安”概说。二稚子:指女儿平阳与儿子伯禽。

② 吴地二句:言在吴地见春已深。按桑叶嫩时淡绿嫩黄,言绿则已老,春蚕三眠三起,二十七日而老(见《本草》)。

③ 龟阴田:龟山之阴的田地。山北为阴,山南为阳;又水南为阴,水北为阳。联系末句“汶阳川”,则李白之田地应在龟山之北,汶水之南。据今人竺岳兵先生考证,当在今大汶口附近的阙陵之南陵。此用其说。

④ 春事:指春耕等农事。

⑤ 江行:指漂泊东吴。

⑥ 酒楼:旧注据《太平广记》引《本事诗》称李白“曾于任城构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其上”,而谓指任城酒楼。但据诗意当别是一处酒楼,即在其居所附近。

⑦ 青烟:指青色的似烟似雾的云气。

⑧向三年:将近三年,指离开东鲁的时间。

⑨ 旋:归。

⑩ 平阳:与以下伯禽,均李白原配许氏夫人所生。

伯禽:见上注,小名明月奴。

齐肩:言身高相近。

抚背句:这一句回到自身,谓有谁来抚姐弟之背而冷之呢!冷,爱冷。

失次第:犹言乱了方寸。次第,顺序。

裂素句:谓撕下素绢作此家书。

之:往,寄往。汶阳川:即汶水在汶阳境内一段。

此诗妙在平平易易道来,而平易中有奇想,有波澜;琐琐碎碎写去,而琐碎中见思理,见曲致。因此,读通极易,读懂却要仔细玩味。

初读,会感到诗人的思绪纯然是一线衍展,无所曲折。然而就是这样似说家常的诗章,我们读来会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感动,这与作诗的情境及诗篇的章法以及由此而营造的诗性氛围密切相关。

本诗其实是别家近三载,舟行江上时所作。但诗人并非真正平直地起笔先写这一特定情境——这是逻辑性的写法——而是在触景生情、抒发思绪的过程中,分三处逆笔补出这一作诗情境。而这三处恰恰是思绪递次开展的关锁处。第一处是“江行复茫然”,这一句收束前五句,将即景发兴、遥忆家乡的思绪作一归总。春事不及已可叹,更那堪江水淼淼,漂流不知所之,于是诗人的情绪跌落到极低点,“茫然”之感似乎弥漫于江天。这时江上南风拂面吹来,诗人因而忽发奇想,欲倩南风吹送我心归去。“吹”字,“飞堕”字,入神地传达出诗人亟欲从苦闷中振起,在想象中归返家乡的特定心情;而“酒楼”,既是好酒的李白最自然的联想,他企望回到往昔日日买醉的处所来一纾离思,而同时与“茫然”字相应,营造出一种似醉似梦的氛围。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他忽然“看”到了楼东桃树,于是又突然舍酒言桃,而这桃枝似乎在梦思中拂动着“青烟”,拂动着他的记忆,这时他恍然有所悟,“此树我所种”,然而“别来向三年”!这是第二处逆补。这一逆补又收总了上面的似梦思绪,其中“向三年”三字,传达了诗人当时恍惚之中屈指算来时锥心一般的酸楚。不仅如此,因三年更想到桃树现在应当与楼齐高了吧,然而行行不已的自身,却“我行尚未旋”,这是第三笔逆补。它紧接着上一处,由三年不归说到归期遥遥,可谓痛上加痛。于是思亲之情不可遏抑地展开,遂连写八句,忆平阳,而及伯禽,分写不足,又以“双行”二句合写;不仅如此,更愈写愈细:折花垂泪,姐弟齐肩,双行桃树。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想象虚拟,虚拟愈细,则见出思念愈深。然而虚拟总是虚幻,一想到现在再也无人对姐弟二人抚背相冷,诗人顿然从想象中回到现实,不觉方寸大乱,肝肠如煎,无奈,只得托书函寄送这无尽思念远至汶阳家居。篇末“汶阳川”又上应“江行复茫然”,有浩荡不尽的余意。

这首诗应当与杜甫《北征》对看。写儿女情态,晋朝左思《骄女诗》为最早的名篇,以后代有所作,至盛唐当以李白本诗与杜甫《北征》中有关描写为最(更后,至晚唐则有李商隐《骄儿诗》)。杜诗以沉挚有顿挫称,用实写,遣字着色,拗劲含蕴(参见本丛书《杜甫诗选评》);李诗向来以风行水上称,本诗亦然,这是李杜之异。但是李白又并非没有顿挫,越是自然直致的诗,越是要有一定的顿挫,本诗的三处逆笔就是一种顿挫,也因此于直致中显出波澜。李白又向以俊逸洒脱称,但又并非没有沉挚。本诗的沉挚不下于杜甫,只是造语自然,纯任想象,于沉挚中透现出李白固有的坦荡无遮。这是李杜研究中要尤加注意的。

本诗又应与前录李白天宝元年入京待诏时所作《南陵别儿童入京》诗对读。事隔八年,当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夸张性的快语已不复存在。“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的背后,应当有着李白这八年中荣光昙花一现、挫跌接踵而来的经历作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