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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文选评
1.8.4 横江词六首

横江词六首①

人言横江好,侬道横江恶②。

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③。


① 横江词:此为李白自拟新乐府辞。六首辞断意连,有总有分,约作于天宝六载(747),李白年四十七。横江,即横江浦,与采石矶相夹一段江面。横江浦在安徽和县东南二十六里,为江北;采石矶在安徽当涂县北三十里,在江南。词,歌体的一种。第一首为组诗总领。

② 侬:吴语“我”。

③ 瓦官阁:在金陵,后改名昇元阁。传称晋哀帝时移陶官(瓦官)于淮水北,遂以南岸窑地施与僧慧力造寺,因名瓦官寺。又一作“瓦棺阁”,传说民间于此掘地得瓦棺,因称之。

海潮南去过寻阳①,牛渚由来险马当②。

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① 海潮句:传说海潮回涌长江,至浔阳而回。唐诗多用之。寻阳即浔阳,今江西九江。在横江西南方向。

② 牛诸句:牛诸即采石矶,以矶形似牛得名。牛诸潮急,历来有“牛诸春潮”景观。马当,山名,在今江西彭泽县西北,山形似马,横枕大江。

横江西望阻西秦①,汉水东流扬子津②。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③。

① 西秦:指长安。

② 汉水句:汉水源出陕西宁强县。长安南渭水即汉水支流。扬子津,在今江苏仪征市。津,渡口。自扬州至扬子津一段江面称扬子江。唐时从长安到东南,水路由渭入汉再入长江。

③ 峭帆人:一说“峭”或作“艄”,一说峭帆即高峭之帆。峭帆人指船工。

海神来过恶风回①,浪打天门石壁开②。

浙江八月何如此③,涛似连山喷雪来④。

① 海神句:《博物志》记,武王闻妇人夜哭,询之,答曰:吾是东海神女,嫁于西海神童,西归,行必有大风雨。

② 天门:天门山,在当涂县西南三十里,是由皖向江浙水道必经处。参前录《望天门山》注。

③ 浙江句:浙江即钱塘江,钱塘江以潮水闻名,而以八月十五为最。《钱塘候潮图》称,常潮远观数百里,若素练横江;稍近,见潮头高数丈,卷云堆雪,声如雷鼓急槌。又传云楚伍子胥死后为江神,挟怒而鼓动钱江之潮。何如此,比此又如何?按由此句观,作诗时令当在八月前,而逗露八月十五观浙江潮之想。

④ 连山喷雪:言连山的潮头如雪崩一样喷射迸发,气势雄壮。

横江馆前津吏迎①,向余东指海云生②。

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③。

① 横江馆:横江馆驿,在采石矶。津吏:管理渡口的小吏。按由本句可知,李白已由横江浦渡江至采石。

② 海云生:预示风涛将至。

③ 郎今二句:津吏语。郎,男子尊称。欲渡,连上句当指渡海。

月晕天风雾不开①,海鲸东蹙百川回②。

惊波一起三山动③,公无渡河归去来④。

① 月晕句:古人以月生晕为起风征候。

② 海鲸句:用木华《海赋》句意:“鱼则横海之鲸……噏波则洪涟踧蹜,吹波则百川倒流。”,迫促,言鲸因迫促搅动海浪,以致使百川东回。

③ 三山:指海上三神山:蓬莱、瀛洲、方丈。

④ 公无渡河:古乐府相和歌辞有《公无渡河》,传为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写一白首狂夫披发欲渡,妻止之不听,遂溺死,妻援箜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此用其意。

本诗作年,众说纷纭。或谓津吏称诗人为“郎”,当为李白早年初游吴越时作,但“郎”未必指少年,而末首又云“公无渡河”,故知“郎”、“公”均未可为作年依据。或谓天宝初二入长安赐金放回由东鲁再游吴越作,则就诗言风波险恶,更有“横江西望阻西秦”之句而为言。此外尚有因诗言风波之恶若地动山摇,而以之作为李白天宝十二载三入长安之佐证。究竟如何,应由组诗之体制、作法寻绎。

六诗一时所作,而用乐府体,是连章乐府组诗,在章法上显著的特点有二。首先,第一首总领引起,第六首归结全组主旨,中间四首分言之。其次,各诗末二句大抵极言风涛险恶,而前二句(或二、三句相连)都含指示方向的地名,这首先使人想到东汉张衡的《四愁诗》。《四愁诗》分四章,各章以“我所思兮”起,而各各变换地名,分别为“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正是在东南西北四方欲行受阻的慨叹中,张衡寄托了伤时之感。《横江词》六章的章法显然受到《四愁诗》影响,这首先启发了我们,这六首组诗也可能有所寄托。又可与之互参的是,六章所举各地名,大都与长江相关,这是与横江合理联想;唯第三首“西秦”用指长安,在通常情况下与横江难以产生联想,而诗人刻意强调“阻西秦”、“那可渡”,则必为长安求仕受挫出京后下吴越时所作。至于究竟是哪一次出京之后,应当从诗中各地名及六诗之间的关系与李白数次出京后的具体行程来探索,故先将六诗关系疏通如下:

第一首总写横江风波之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诗人目光所向是瓦官阁所在的金陵,是下吴越的重镇。

第二首起云“海潮南去过寻阳,牛诸由来险马当”,横江浦对岸的牛诸,即采石矶,是本首的主要着眼点,而潮回“寻阳”、“马当”之险,均是就水势的关系由西南而收转到横江浦对岸牛诸风波之险。盖从横江由水路东向吴地,牛诸是必经之地,牛诸难渡,则吴地难达。

东向难渡,又侧身西北望。遂有第三首“横江西望阻西秦,汉水东流扬子津”,首句西望长安而叹阻碍重深,次句以汉水与长江关系,由水系的源流,表述对回不去的长安的依恋。

东向难渡,西北难归,又转向东南望。第四首“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在横江之南的天门是本首主要着眼点。它连上句海神恶风,下句“浙江八月”潮,可见诗人的视线已由天门远向东南的浙江乃至东海,而下贯五、六两首。

第五首“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第六首承“海云生”而道“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均由第四首展开,其中第六首的“三山”上连“海鲸东蹙”,则不当如有些注本谓金陵三山,而为海上三神山无疑,则末句“公无渡河归去来”当指泛海亦难而结束全篇。

从以上六诗的疏通可见,其一,各诗首二句放眼四方,虽有因于张衡《四愁诗》,但所指地理,又不同于张衡是完全虚拟以为比兴,而是以横江浦为中心的实际可能的去向。其二,所有这些去向,除第三首西望西秦外,都主要是指向东南,而终归于由越中向海。因此可以判定,李白处于这样一种心境中,他长安之行失败,游于东南,至横江,而有游越泛海之想,但心里又充满迷茫。与这种心态最为吻合的是在二入长安赐金放回之后。天宝三载李白出京游梁宋,回到东鲁居所,天宝五载秋即有游越之想,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起首云“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志趣在越而对海外三山持神往态度。天宝五载末即经宋城向吴,至六载春夏,游于淮海(苏皖一带),大致在秋季到越中。又同时期所作《同友人舟行》、《越中秋怀》、《登高丘望远海》诸诗中,李白反复慨叹“蓬壶望超忽”、“望海令人愁”、“三山流安在”,正与《横江词》表现的心理状态一致,可以互参。因此可以判定这组诗六首,当为天宝六载往来淮海而即将向越之际所作。其时令则由“浙江八月何如此”观之,以八月略前为最可能。至于作于天宝十二载三入长安后之说,则不仅三入长安说并无确凿证据,而且天宝十一载李白游幽州,目睹安禄山逆志,其忧心当着重于北方,而六诗仅言西望而丝毫未及北望;参以李白同期其他诗中绝无泛海之想,其不合明甚。

本诗在艺术上的主要成就是体现了李白参融古今,熔铸雅俗以自成一格的艺术个性。如前所言,其基本格局受张衡《四愁诗》影响,但是词气语调及连章组诗的形式一似吴越民歌,而想象之恢远,夸饰之奇警又分明有李白个性。其中尤为奇妙者在遣词造句,多化用古典而不著痕迹。如“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实以梁简文帝《乌栖曲》“郎今欲渡畏风波”一句化为两句;“海鲸东蹙百川回”,用木华《海赋》;“海神来过恶风回”,用《博物志》周武王事等等,均用典如盐着水。要之取古诗高远之调,入民歌平易之体,写一己恢远之思,使这组新体歌辞达到“平易中道得快响”(明人评)、“矢口成吟,皆入化境”(《李诗纬》)的超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