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城下寄杜甫①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②。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③,齐歌空复情④。

思君若汶水⑤,浩荡寄南征⑥。

① 本诗作于天宝四载(745)秋,时年四十五。沙丘城:东鲁地名,具体在何处说法不一,以耿元瑞、竺岳兵先生所主在曲阜(鲁城)旁为较合理。杜甫:字子美,原籍襄阳,寄居巩县,少李白十一岁,后与李白齐名称李杜。

② 我来二句:从上句看,李白在沙丘是暂来。高卧,闲散无事状。《晋书·陶潜传》:“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

③ 鲁酒句:《庄子·箧》:“鲁酒薄而邯郸围。”此化用之。

④ 齐歌句:齐地人善歌,《孟子》有“齐右善歌”语,《孔子家语》有齐人女乐于鲁的记载。空复情,古诗:“婵娟空复情,浩荡而伤怀。”此用上句而以下句之意直透本诗末句。

⑤ 汶水:今名大汶河。由此句看,沙丘当近汶水。

⑥ 征:行。

天宝三载秋,遭谗出京的李白与青年杜甫初遇于梁宋(今河南开封一带),共游甚欢;分手后于次年春再聚于鲁郡(今山东兖州),游齐州(今山东济南),渴李邕,复相别;至秋月又三逢于鲁郡,旋又睽离,其《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有云:“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山名);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杜甫像则知当时李杜离鲁郡后“各自”东西。本诗当在此后不久于沙丘忆杜甫而作。

起笔设问“我来竟何事”,复自答“高卧沙丘旁”,知李白此行又一事无成,只得以“高卧”却在“沙丘”自嘲,其意兴阑珊莫可如何之态浮现笔触。因此,望中“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古树依城已觉孤单,而又为秋风所摇,瑟瑟秋声,自昼至夕,所见所闻,无非是催人伤心的景象。愁苦难堪,故酒以消愁,歌以解忧,焉知鲁酒太薄,买醉亦难;齐歌虽佳,此时听来却如空作多情。至此愁闷已极,忆杜之情骤然迸发,而以“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为结。

全诗看似平易浅切而实深厚,由阑珊而入愁,因愁而欲销愁,却“举杯销愁愁更愁”。这样,前六句分三个层次,一抑再抑三抑,抑至无可抑处,思绪骤然迸发高扬似水势浩荡,却又于“寄南征”中渐远渐杳,有无尽抑郁之余意。这是结构上的浅而深。

全诗语言全不费解,但细味之,起二句“竟”字、“高卧”字耐人咀嚼如前析。三、四句白描写景,而愁绪尽在不言中。五、六句,七、八句看似白话,但典中套典,用《庄子》、《孟子》之典均切合当时自身所在地。而“空复情”、“浩荡”用古诗“婵娟空复情,浩荡而伤怀”二句化入四句中,一气呵成,不啻己出。最值得细味的是“鲁酒”之典,所谓“鲁酒薄而邯郸围”,是说鲁恭公一次献霸主楚王酒薄而引发兵争,并非鲁酒一概皆薄。诗人则径以鲁酒为薄而不可醉,其实写出了不知酒薄还是愁深的意态。此前庾信《哀江南赋》曾这样用过此典,谓“鲁酒无忘忧之用”,李白更翻用之而更浑成有含,有出蓝之妙。这些都是语言与文学意象上的似浅而深。

本诗中有一处可供深入研讨的疑问,不少学者认为当时杜甫已至长安,但从“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来看,杜甫应在沙丘城以南。若在西北方的长安,“南征”全无着落。因此颇疑李杜鲁郡分手后,李白至鲁郡以北之沙丘城,而杜甫也许还在鲁郡一带滞留了一段时间,或者曾作南游,然后再往长安。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还当与杜甫的“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所思》)较读,一俊快,一沉挚,性气不同,晰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