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① (三首选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②。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③。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④。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⑤。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⑥,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⑦,直挂云帆济沧海⑧。

① 这诗是天宝三载(744)李白离开长安后所作。原作三首,这是第一首。行路难:乐府《杂曲歌辞》旧题。

② 珍羞:珍贵的菜肴;羞,同“馐”。直:同“值”。

③ 停杯二句: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此化用其意。筋,筷子。茫然,缈茫而无着落貌。

④ 欲渡二句:比喻人生道路中的事与愿违。鲍照《舞鹤赋》:“冰塞长川,雪满群山。”

⑤ 闲来二句:古代传说:姜尚未遇周文王时,曾在蟠溪(今陕西宝鸡市东南)钓鱼;伊尹见汤之前,梦舟过日月之边。这里把两个典故合用,表示人生遭遇的变幻莫测。

⑥ 岐路:岔路。岐,字通“歧”。

⑦ 长风破浪:比喻宏大的抱负得以抒展。刘宋宗悫少时,叔父宗炳问其志,答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见《南史·宗悫传》)会:当。

⑧ 云帆:指航行在大海里的船只。因天水相连,船帆好像出没在云雾之中。《论语·公冶长》第五:“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又《史记·鲁仲连列传》记,鲁仲连在齐将田单收复聊城后逃隐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此化用二事。

本诗素多歧说,关键在于最后两句如何理解。历代注家多付阙如,唯明人朱谏《李诗选注》卷二云:“世路难行如此,惟当乘长风挂云帆以济沧海,将悠然远去,永与世违。”今人注解则多因“长风破浪”语,而谓末二句是说总有一天,长风破浪远渡沧海,冲破艰难以实现理想。但浮海分明是用《论语·公冶长》篇夫子语,不免扦格难通。其实李白的另一首诗《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中的二句可为此作注,诗云:“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功成拂衣是用战国鲁仲连典,《古风》之十便专咏其事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因此本诗末二句之意是说一旦能如宗悫那样建功立业,便当功成身退,似夫子、鲁仲连一样,乘舟浮海而去。明此,则于全诗当有深一层的理解。

起笔化用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句意,却极言酒食之美,以反跌第四句“拔剑四顾心茫然”。这是一诗主骨。天宝初,李白奉诏入京,对前途充满自信:“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但不足三年遭谗去职,“五噫出西京”,虽然悲愤,以至求仙访道,但壮心并不因此死去,其《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诗云:“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未作仲宣诗,先流贾生涕。挂帆秋江上,不为云罗制。”十分真切地表现了他一方面心存玄宗能终于分清忠奸贤愚,再次召征他的幻想,以致“彷徨庭阙下”忍而不能即去;另一方面又感到无望,因此而生挂帆秋江,不为罗网所制之念。这就是他“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底因。这是一种极复杂的心态,“茫然”是彷徨,“拔剑四顾”则是悲愤乃至慨慷。悲慨使他想冲决罗网,于是欲渡河,欲登山,但所遇无非冰塞雪封,又使他跌落到茫然之中,只得垂钓闲居,但闲居中他想着的仍是建功立业的壮志未酬,以至积想成梦,效吕尚而梦伊尹,他总是以“帝王师”自居。然而梦醒之后依然是“行路难,行路难”的现实,他不知如何去实现抱负,因为“多岐路,今安在”,于是只能在想象中圆足了自己的心志。最后两句中“会有时”与“直”两词(词组)最可玩味,“会有时”是一种未果的假设,虽可说是信心,却同时也是虚幻,是一种极度失望而后的希望;“会有时”下接“直”字,是说一旦功成,立即身退,言下之意是向世人,特别是向那些妒贤嫉能的权贵表明,我其实无意于人世的尊荣,更无意于与你们一样固位争宠,我只是想做一点报国答君之事呵!注家曾评李白诗常“悲感至极而以豪语出之”,这正是一个显例。十来年后安史之乱起,李白一度从军讨贼,有了“长风破浪”的机会,但他最终不仅未能功成身退,却因帝室的内哄受牵连而锒铛入狱,西流夜郎。返观此诗,能不使人感慨啼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