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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文选评
1.7.4 南陵别儿童入京

南陵别儿童入京①

白酒新熟山中归②,黄鸡啄黍秋正肥③。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④,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⑤,余亦辞家西入秦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⑦。


① 本诗为天宝元年(742)秋,在东鲁奉诏入京,辞家而作。题一作“古意”。南陵:据竺岳兵先生考证当为汶水阙陵之南半山陵。儿童:当为女儿平阳及儿子伯禽,按魏颢《李翰林集序》:“白始娶于许……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终娶于宗。”合“会稽愚妇”句看,当时李白原配许氏夫人已故,再娶妻子刘氏当已离异,故题不言妻儿,单言“儿童”。

② 白酒新熟:唐时白酒为酿制而成,与后蒸馏之烧酒不同,久贮易变质,故以新熟为佳。《清异录》记李白好饮“玉浮粱”,或谓即此酒。

③ 黍:粘性黄小米。按旧说本诗南陵为安徽南陵。黍为北方作物,新说南陵在山东,此为一证。

④ 说(shuì):以说辞动人。万乘:周制,天子有兵车万乘,故以万乘指代天子。一车四马为一乘。

⑤ 会稽句:《汉书·朱买臣传》记,朱买臣,会稽人,贫而勤读,薪樵自给,好负担诵书,其妻劝而不听,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汝苦日久,待吾富贵报汝功。”妻子怒曰:“如公等,终将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终于离去。后买臣入京为汉武帝信用,任会稽太守,其妻愧而自缢死。郭沫若据此典以为刘氏由会稽携归,其实用典不必拘泥,参注①。

⑥ 秦:指长安,在秦都咸阳附近。

⑦ 蓬蒿人:贫士。《庄子》记子贡访原宪,见宪居蓬蒿中。

本诗极写奉诏入京时狂喜而自负自得心情。自开元十三年出蜀以来,至此已十七年,其间李白访名山,善价待沽无成;入长安依托主家求进,复无成;多次投书名公,请求汲引,亦无成;挫跌连连,本已一腔牢愁,更那堪许氏夫人弃世,续配刘氏复离异。所谓亲人的轻蔑,其伤痛百倍于他人。此时忽然否极泰来,夙愿得遂,积年怨愤为之一扫,而豪情万丈,喷薄而出。过去有以李白本诗显示其“庸俗一面”,然而在明白了以上背景后便可知,此说不免苛责古人。不过从中可以悟到,李白核心的志向还是用世以活国济民,仅以仙风道骨目之,也未得其谛。

诗的妙处在虽说得意,而未曾忘形;虽说奔放,而仍跌宕有致。古人论诗有“直致”一语,谓直截了当而见其风致,以论此诗,十分恰当。

全诗十二句用三韵。前六句为一韵,不从奉诏起笔,而径写当时欢欣鼓舞情态:以酒新熟鸡正肥,呼童烹鸡酌酒,儿女嬉笑牵衣,高歌取醉,起舞映日,一气串联滚动而下,在流水行云般的节律中,传达出喜极之情。而由“我”及于“儿童”,又以儿童作陪衬,归到自身“高歌”、“起舞”,更于流走中见摇曳风神。以下“游说”二句又一韵,“会稽”四句再一韵,从音声看是两部分,但在内涵上却一气贯穿。“游说”二句,从君臣关系言,“会稽”二句,由家庭关系言,“仰天”二句总收。这在古诗中叫作“韵意不双转”,效果是避免层次间的截然分开而得浑然一体之势,是汉魏古诗之遗意,李、杜多用之,与中晚唐歌行体之多意随韵转不同。这是读七言古诗时尤其要重视的一点。

全诗有三重波澜。前六句写极喜而不言原因,造成一种悬念。至“游说”二句方逆笔补出奉诏之意,是一层波澜;但又不直说奉诏,也不作怨怼之语,只于“游说万乘”见气概,于“苦不早”见企盼,是自留身份地位又极有分寸之语。“会稽”二句,由君及家,横生第二道波澜,上句用朱买臣典极切,盖当时李白年四十二,正与朱入京前年龄相仿,下句由古人及自身,并点“入京”题意。至此题意已尽,似难以为继,不料又三起波澜:“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起六句之“喜”,经过中四句的回环曲折,至此又沛然喷涌,全诗就此戛然而止。《唐宋诗醇》评云:“结句以直致见风格,所谓词意俱尽,如截奔马。”“辞意俱尽”,是说积年悲喜,和盘托出;“如截奔马”,是说辞意虽俱尽,但似奔马骤勒,既收得干脆,又有一股冲涌向前的余势。是的,人们从这夸张的结语中,不是能读到一种历挫跌而百倍自信的干天豪气吗?

评家曾论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老杜“生平第一快诗”,而本诗亦可称太白第一快诗。二诗虽背景不同,诗体不同,但对读仍甚有趣。杜诗曰:

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同是久愁而喜极,同是节奏欢快,同是用家人为陪衬,而杜诗欢快中见沉厚恳挚,太白本诗则欢快中见放浪豪俊。请仔细涵咏,可见二人性情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