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13 龙老师迎亲的日子
13 龙老师迎亲的日子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替老扁把那双粉红色的凉鞋买了回来。

锤石子得了两元二角钱,当我把这两元二角和原来卖废品剩下的八角钱摆在妈妈面前,并陈述它们的来历和用途时,妈妈抓过我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老茧,然后,用我从未领受过的十分疼爱慰藉(jiè)的目光看着我,轻柔地赞叹说:“你长大了。”

我知道这是对我最高的褒(bāo)奖了。

然后,妈妈把钱放在我手里说:“去吧,去买凉鞋吧。”

我和老扁兴冲冲、急吼吼地朝镇上奔去。

“阿姨,买那双凉鞋!”我们冲进百货商店,还没到柜台老扁就高举着钱尖声尖气地嚷道。大家都看她,老扁很神气地白了人家一眼。

营业员阿姨看了看老扁的个头,从下面的橱柜拿了一双递给老扁,老扁迫不及待地试穿。营业员阿姨的眼光很准,鞋的大小正好。老扁的脚长得很好看,小小巧巧的,脚背的弓度恰到好处,这样的鞋与这样的脚搭配得十分美妙,给人一种双方都找到了归宿的感觉。

白嫩白嫩的脚,鲜亮鲜亮的鞋。老扁双脚并拢,久久地陶醉着。

“真好看!别脱了,就这样穿着回去。”营业员阿姨热情地怂恿着。

老扁满脸希冀地望着我。

我付了钱,拎起老扁的旧布鞋说:“走吧。”

买了鞋还剩两毛钱,我们买了四块麻饼子。老扁坚决一块也不要,全部给我吃。

一路上,老扁走得极不安分,又跑又跳,走到石板路上时还使劲地跺着脚,听着那清亮的足音一个劲儿地傻笑;忽然又停下来,双脚并拢,痴痴地欣赏着脚与鞋的完美组合。我很有耐心地拎着她的旧布鞋、吃着麻饼子跟在后面。

老扁并不回家,而是直奔阿桃家。

远远地就看见阿桃抱着妹坐在桃树下。

周围的阳光很灿烂,只在桃树下开辟了一席清凉的荫地。阿桃拿着妹的小手向我们招着。

走近了,妹被老扁艳丽的脚弄得兴奋不已,嘴里咿咿呀呀的,小手不停地舞着,要去抓老扁的鞋。

“呀,新鞋子,真好看!”阿桃赞美道。

“是我姐锤石子给我买的。”老扁赶紧申明道。

阿桃笑盈盈赞叹地看了我一眼。我让阿桃赞叹得很羞愧——是阿桃教会我如何做姐姐的。

以后的几天,老扁像是得了多动症,不愿在家里待,有事没事地往外面跑。只要别人稍稍注意到她的鞋了,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人家:“这是我姐锤石子给我买的。”人家就会把我大大地夸奖一番,听得我心里甜甜的,又酸酸的。

老扁穿着美丽的红凉鞋很快走完了夏天,收稻子的季节到了。

成片成片金黄的稻子倒下了,田野里只剩下一茬(chá)茬的稻桩子和高高的稻草垛(duò)。鸡呀、鸭呀都被赶到田里来了,它们悠然自得地啄着掉在地里的谷粒,风中飘散着稻谷的清香。

阿桃家的那棵桃树花开得不同寻常,桃子也结得格外丰繁,青绿色的桃子沉甸甸地缀满了枝头,风一吹,树枝小心翼翼地摇晃着。

龙老师的婚期没变,他娶了邻寨的一个女孩。

刚好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一大早老扁就嚷着要去看新娘子,老扁知道新娘子不是阿桃,但她对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结婚很热闹,新娘子打扮得很漂亮,至于新娘子是谁,她无所谓。老扁有时没心没肺的。

我心里惦着阿桃,正要出门,却见她抱着妹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妹昨晚烧了一夜,阿桃抱来给妈妈看看。头痛脑热的病妈妈略知一二,家里也有些常备的药。

妈妈给妹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八,又看了看喉咙,说是扁桃腺(xiàn)发炎,要去镇上医院打青霉素才行。

我和阿桃抱着妹去镇上医院,老扁忘了新娘子,也要跟着去。

妹迷迷糊糊地睡着,脸蛋烧得通红,小嘴鱼儿一般微微地张着。阿桃抱着妹心急火燎(liǎo)地一路小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想替她一下都不让。

到了医院,挂号、问诊、拿药,打了一针退烧的,又打了一针青霉素,妹的体温才慢慢降了下来。终于,妹蔫(niān)蔫地睁开了眼睛,阿桃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地把妹紧紧地搂在怀里。

“啊!”老扁突然尖叫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老扁脚上只剩下了一只凉鞋。

刚才是一路小跑着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可鞋子掉了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是呆到家了!为了买这双鞋我吃了多少苦,手都……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想给她一巴掌。可老扁还没等我打下去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得非常伤心。我的手不由得放了下来。

阿桃安慰我们说:“莫急,我们慢慢找回去,还早,路上人不多,兴许能找得到。”

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这样了。

一行人东张西望地往回走。走上山道,路过一片栗子林时,老扁又是一声尖叫,我们看见路边的一棵栗子树上挂了一只鞋子,正是老扁的红凉鞋,远看如一朵开在树上的花,肯定是哪个好心人捡到了挂在树上的。我们欢呼着奔过去……

凉鞋失而复得,老扁穿好后,望着我们眼泪汪汪地笑了。

这儿正当风口,树下凉丝丝的,我们就坐下来休息。

“呜哩呜哩哇——呜哩呜哩哇——”,远处传来了一阵唢呐声,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妹立即振作起来,眼睛骨碌骨碌地东看看西瞧瞧。

阿桃朝远处望了一眼,脸就慢慢地白了……

一顶红花轿正忽忽悠悠、喜气洋洋地朝这边飘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龙老师,龙老师步履(lǚ)矫健,穿了一件崭新的蓝卡其中山装,胸前戴了朵大红花。我觉得他穿苗家的对襟衫、戴阿桃给他织的五彩头帕会更好看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这个样子不像是新郎,倒像是去参加表彰大会的劳模。

“噢——新娘子来了,看,龙老师!”老扁兴奋得大叫起来。

我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痛得她咧了嘴,才住了口。

他们走近了,我才看见龙老师满头是汗,本来白皙的脸红彤彤的,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领沿让汗水浸湿了一圈。

龙老师看见了阿桃,愣了愣,脸红得更厉害了。“你、你们在这里歇?”他结结巴巴地说。

“嗯。”阿桃轻轻地应了一声。阿桃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地坐着,她始终垂着头,看着妹的脸。妹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也安静地看着阿桃。

龙老师犹豫着,还想说什么,见阿桃没看他,就走了。

望着龙老师的背影,我感觉他的双肩有些委顿,步伐也不如刚才矫健。

“呜哩呜哩哇——呜哩呜哩哇!”唢呐声骤然响起,妹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阿桃赶紧站起来,拍着妹的背哄着。

哄着,哄着,阿桃突然冲着龙老师的背影愠(yùn)怒地喊了一句。

龙老师站住了,默默地看了阿桃一眼,然后垂下头,预备着阿桃说他一句什么。

但阿桃只是轻言细语地说了句:“叫他们不要吹了,吓着妹。”

龙老师困惑地望着阿桃和她怀里的妹,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走出好远,唢呐声才重又响起。

阿桃坐在树荫下温柔地拍哄着妹,妹终于睡着了。阿桃望着妹甜睡的样子,一颗泪滴在了她脸上,阿桃赶紧用手抹去。

我扭过头,看见龙老师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山脚下一点点地缩短,渐渐转到山的那一边去了。

待唢呐声完全隐去后,我听见阿桃轻轻在唱:“呢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