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归来的妹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无法变更了，阿桃不久就要嫁给龙老师，妹也做定了那户殷（yīn）实人家的女儿。我努力地锤着石子，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尽量不给自己找别扭。但有一天，阿桃突然来找我了。

那天，阿桃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穿了件八成新的素色斜襟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的，一根粗黑的辫子沉沉地搭在胸前，刘海修剪得蓬蓬松松的，眉眼间洋溢着一丝喜气。

阿桃说：“同我去接妹。”

“你想她啦？”我以为阿桃只是接妹回来住几天。

“不，我不嫁人了，我要把妹接回来，把她带大。”

我看着阿桃。阿桃平静地浅笑着，淡淡的话语中透着一种毋（wú）庸置疑的坚定。

我愣着，不知作何反应。我自然替妹高兴——妹从此可以在自己的家里慢慢地长大，穷怕什么？爸爸妈妈是亲亲的，五个姐姐是亲亲的，这就够了。可是阿桃呢？阿桃不嫁，龙老师会娶别人吗？龙老师家不是等着新娘去冲喜吗？

“那你，你……”

阿桃不让我说，拉着我就走……

还没到五姨娘家，远远就听见妹久违了的哭声。我们三步两步赶过去，五姨娘不在家，妹躺在摇篮里哭得很惨，五姨娘的小儿子趴在摇篮边用一根黑炭在妹的脸上胡乱地涂着，炭粉和泪水搅在一起，把妹小小的一张脸弄得一片狼藉（jí）。

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冲过去一把夺过男孩手里的炭块，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男孩哇的一声哭开了。

阿桃抱起妹，边哄边替她擦泪，擦着擦着，自己的泪就流了出来……

五姨娘回来了，臂弯里挎了一篮菜。看到这情景，吼了男孩几句，赶紧给我们倒水，端凳子，依旧是很和善地笑着。

阿桃说：“不坐了，我把妹带回去。”

五姨娘赔笑说：“阿桃莫生气，这个小崽子使坏，回头我揍他。”

阿桃说：“我不是生气，我这次来就是要带妹回去的。我、我想她，我们一家人都想……”

阿桃是真的想妹，把妹送走后，阿桃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稳，晚上常常让妹的哭声惊醒，妹在阿桃的梦中哭喊着。有一回，阿桃梦见妹掉进水塘里去了，阿桃冲去救，可那段路好长好长。阿桃看见妹在水塘里很惨地扑打着，哭声尖厉凄绝，可阿桃怎么也跑不到水塘边……

“妹！妹啊——”

阿桃让自己悲怆（chuànɡ）的哭声惊醒了，缓过神后，记起梦中的水塘就是五姨娘家菜园边的那口水塘。那口水塘没有用篱笆围起来，将来妹大了，会走路了，保不准会到水塘边去玩，万一一脚踏空……

阿桃不睡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呆呆地愣了好一阵子，然后下床开始装扮自己。

阿桃将齐腰的长发梳拢在后面，盘了一个圆实的髻（jì），然后从藤条箱子里拿出大红嫁衣，那是阿桃妈一针一线缝制的，阿桃自个儿绣的花边。穿好嫁衣后，阿桃又从枕头下拿出红布包，取出银饰戴好。

然后阿桃就坐在了镜子前。

灯泡的瓦数小，光线昏昏黄黄的，镜子用的时间太长，都起了斑点，又小，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但阿桃还是被镜子里那个美丽的新娘怔（zhènɡ）住了。一弯似喜似忧的眉，双眸闪亮如星，耳垂下那对别致的耳环和颈上的银项圈，在暗淡的灯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纯净的光。

这样坐了不知有多久，阿桃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取下银饰，用红布包好，脱下嫁衣，叠好放回藤箱，再松开头发，钻进被窝睡了。

这以后，阿桃睡得十分安稳，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天早上，阿桃把红布包交给她妈，让她退给龙家。阿桃说她要退婚，过一阵子她就去把妹接回来。

阿桃妈捧着红布包半天没吭声，一会儿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些是阿桃在路上告诉我的，五姨娘自然不知道，但看着阿桃决绝的模样，她知道妹是留不住了，可总是带了妹这么多天呀，一天三餐米糊糊……

阿桃掏出几张纸币递给五姨娘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只拿得出这一点点。”

我明白阿桃为什么去锤石子了。

打点好妹的衣物和尿布，我帮拿着，阿桃背好妹，我们终于带着妹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过一条小溪时，我们把妹解下来，我掏出小手绢用溪水把妹脸上的炭粉一点点擦干净。妹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躺在阿桃的臂弯里，眼睛扑闪扑闪望着湛蓝的天空。我看见她一尘不染的眼底飘浮着几朵淡淡的白云。

洗干净后，阿桃将妹的脸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瘦了。”阿桃痛惜地说。妹好像知道阿桃在说她，竟冲阿桃笑了笑。

妹的笑给了我们莫大的欣喜，妹是什么时候开始笑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呢。妹天然纯净的笑，像是幽静的深山里一朵初放的小花。

把妹洗干净后，我们站起来正准备继续赶路，远远看见阿秀婆飘飘荡荡地走过来。她乌黑宽大的衣襟和雪白的头发相映相衬，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我们赶紧让到一旁，阿秀婆也不看我们，嘴里嘟嘟哝哝地过去了。没走几步又倒回来，不错眼地盯着妹看。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阿秀婆，显得十分沉静。阿秀婆伸出枯瘦的手，在妹粉嫩的脸上拍了拍，妹又笑了。

“噢。”阿秀婆含糊地惊叹了一声，竟也笑了——我是第一次看见阿秀婆笑，脸上重重叠叠的皱褶（zhě）间，流露出动人的温情。

我们刚进寨子，二桃就远远地迎了上来——二桃知道阿桃今天要去接妹，特地请了假。二桃一把搂过妹，爱怜地看不够、亲不够，然后抱着妹一路小跑朝家里奔去，阿桃生怕她摔着妹，边喊边跟在后面跑……

到了家，家里一片欢腾。先是阿桃妈抱过去又哭又笑疼爱了一番，然后三桃抢了去，三桃还没抱够，四桃又来抢，五桃也在一旁急得不行，跺着脚嚷：“让我抱，让我抱！”

阿桃爸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在几姐妹手中传来传去的妹，一会儿看看满足地看着这一切的阿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门前的桃树桩上坐下，掏出烟斗来抽，但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

阿桃走过去，帮她爸点着烟。阿桃爸望着阿桃平静的脸，痛楚地皱了皱眉头。

一帮人吵吵嚷嚷地过来了，每个人都背了火铳（chònɡ），说是山上发现了野猪，叫阿桃爸一起去打。阿桃爸进屋拿了支火铳就走了。

就在这时，阿桃看见了龙老师。

其实我早就看见了龙老师，龙老师在阿桃家菜园的篱笆后面站了好久。阿桃退婚，接回了妹，他娶不成阿桃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永远地隔断了他们。

阿桃没有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看着篱笆后面那个她曾想托付终身的人。阿桃的脸上有一种坚忍的平静。

龙老师转身走了。

看着龙老师走远了，阿桃才让眼里的泪溢（yì）了出来……

就这样，为了妹，阿桃亲手把自己的幸福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