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11 我和老扁空前和睦的日子
11 我和老扁空前和睦的日子

送走妹后,我有好一阵子没去阿桃家,她也没来找我。我一直挣不脱临走时妹那将我们追出好远的尖厉的哭声,还有那股天然纯净的婴儿味。

我一直不知如何看待这件事,看待阿桃。

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送了别人,又不是一颗水果糖,一把炒豆子。当然,阿桃应该嫁给龙老师,但等妹大点不行吗?阿桃立马嫁过去,龙老师爸的病当真就能好?

我问妈妈,妈妈说这是迷信。难道龙老师不知道是迷信?我也问过阿桃,阿桃摇摇头说,这是他妈的意思,他是个孝子,也盼着爸爸的病能好。这么说,阿桃要嫁给龙老师,妹就只有送人了。

我知道,不能怪阿桃,也不能怪龙老师,但我心里别扭着。

没去找阿桃玩,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和老扁在一起。

一个星期天,我们闲得无聊,就将床底下彻底清扫了一番,以期找到一些无用的可以卖钱的东西。我们灰头土脸、弄得一身脏兮兮的,找到一把缺了口的锅铲、一口裂了缝的铁锅、几个牙膏皮,再有就是老扁脚上的凉鞋——也可以当废品卖了。

老扁的凉鞋是我穿过的,两边的襻(pàn)子都断过,鞋底磨得很薄,走石子路都硌(ɡè)脚。关键是,老扁穿着也小了,脚指头都出来了一大截呢。

妈妈回来了,见我们如此勤快,就夸奖了一番。我赶紧指着老扁的凉鞋说:“短了,给她买一双吧。”

妈妈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凑合了这个夏天吧,省着点,你们不是想去看外婆吗?”

我们从没见过外婆(当然也没见过外公,他很早就去世了),但每年都会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外婆给我们做的布鞋——没见过有谁家的外婆能做出这么漂亮的布鞋。去看外婆是我们多年的心愿,可外婆家很远,要坐三天火车才能到,妈妈一直都在攒去外婆家的路费。所以,一提到去看外婆我们就不吭声了。

最后妈妈允许我们把这些废品卖掉,买零食或小人书。

我们朝镇上的废品收购站走去。没走多远,我突然有了主意,我叫老扁等着,跑回去拎了一双老扁的布鞋来,叫她把脚上的凉鞋换下来,我要把它卖掉,为老扁买双新的。在我的记忆中,老扁从没穿过新凉鞋,都是捡我的穿。但老扁不让我卖,说钱不够。我说我有办法。

这些东西一共卖了八角五分钱。

我们先到百货商店看了看,老扁能穿的塑料凉鞋有两种:一种是咖啡色的,一元七角钱一双,样子粗粗笨笨的,很土气;另一种两元八角一双,粉红色的,轻巧鲜亮。

我问老扁喜欢哪种,老扁热切地盯着那双粉红色的凉鞋,摇摇头说:“不要,不要,太贵了。”

我就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替老扁把那双粉红色的凉鞋买回来。

回家的路上我们花掉了那五分零钱,买了五片醋萝卜。醋萝卜是我们最喜欢吃又最实惠的零食,一片大约有巴掌那么大,脆生生、酸甜酸甜的,两边抹上油辣椒,就哈咝(sī)哈咝嚼得嘎嘣嘎嘣响。

用了五分钱还剩下八角,我把这八角钱交给老扁,让她保管。第二天放学后,我就去新马路锤石子了。

镇上要修一条新马路,需要许多碎石子,碎石子两元钱一方,放学后好些同学都去那儿锤石子。我和老扁说好了,让她替我保密,我一定能挣到两元钱,替她把那双粉红色的凉鞋买回来。

刚开始,锤石子的感觉还不错——自己也能挣钱了,挣钱给妹妹买凉鞋,想想就有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后来越锤手上的锤子越重,手掌也打起了血泡,泡破了,弄得满手血糊糊的,一握锤子就钻心地痛,就想打退堂鼓。但一想到老扁盯着粉红色凉鞋时那热切的眼神,便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找了块布条把手缠好,继续锤,不久手掌就起了厚厚的茧。

看!我把镶嵌着五枚老茧的手掌得意地摊在老扁面前,仿佛那是五枚闪闪发光的金币。老扁当即就红了眼,心痛地、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抚摸着它们,我心里陡然涌起一种悲壮而满足的感觉。

那段时间,老扁抢着洗碗,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把她的那份省给我吃,有时我们还互相推让一番。我们姐妹之间的关系空前地和睦融洽起来,而与六指的一次争斗又使这种和睦融洽大大地升华了。

一天,我锤得晚了一些,老扁看我还没回来就来找我。我运来的石头还有最后一块,就想赶紧锤完了再回去,老扁在一旁等着。

天色已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潮乎乎的雾气和炊烟的清香。公路两边散乱着一堆堆的碎石子,最后的几个人仍在奋力地锤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错落有致地回响在越来越深重的暮色中。

终于锤完了,我们把碎石子装进竹筐里,然后抬到收购处去量。走着走着,竹筐的绳子突然断了,碎石子几乎全倒了出来,而且刚好倒在别人锤好的一堆碎石子上。那人正埋头锤着,这会儿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我和老扁都抽了一口凉气,是六指!

六指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说:“你们学雷锋呀,多谢,多谢!”

老扁急了,赶紧说:“是绳子断了,不是给你的,不是给你的!”说完就拿筐子去装。

六指一步跳到碎石堆上,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你凭什么拿我的石子?我辛辛苦苦锤了一个下午,你们倒用筐来装!”

我知道他又耍无赖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谁都奈何不了他。我只好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只装走刚才倒出来的,刚才是平平的一筐,现在我们只装大半筐好不好?”

“不行!”他头一甩,眼睛居高临下地斜睨(nì)着我们。

“那……那我们只装半筐。”我咬着牙又退了一步。

“不行,一颗石子也不行!”口气比石头还硬。

“你、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这明明是我锤的!”我终于忍不住了,吼了起来。

见我发火了,六指便嬉皮笑脸起来。他捡起一颗石子凑到我眼前,涎(xián)着脸说:“是你的?那你叫它呀,叫应了就算是你的。”

我恼极了,又拿他毫无办法。想到饿着肚子锤了那么久的石子全让他霸占去了,心里委屈得要命,恨得要命,鼻子酸酸的直想哭。

就在这时,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老扁突然冲了上去,将六指猛地推了一把,然后抓起地上的锤子高高地举着,恶狠狠地说:“你让不让我们装?”

老扁的眼睛瞪得溜圆,闪着凶巴巴的光。我觉得她有点像哪本小人书中和日本鬼子搏斗的大义凛(lǐn)然的小英雄。

六指对老扁的袭击毫无防备,竟被老扁推得踉(liànɡ)跄(qiànɡ)了几步才站住。望着举着锤子的英勇无畏的老扁,六指有些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六指不认得老扁了,我也不认得老扁了。

老扁一直都是胆小柔弱的,在学校里,六指经常欺侮她,六指高兴把老扁怎么的就把老扁怎么的,老扁只会躲只会哭,但这一刻,老扁突然变得强悍起来,英勇起来。事后老扁告诉我,她当时根本忘了怕,她只想着这些石子是我辛辛苦苦锤出来的,不能让六指白白地占了去。

六指和我差不多大,因为晚了一年读书,又留了一级,才和老扁同班。如果六指豁(huō)出去了,即使老扁拿着锤子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突然泄了气,脸上现出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情来。

“好男不跟女斗,你们装吧,高兴装多少就装多少。”六指悻(xìnɡ)悻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暮色很快就消融了他的背影,我和老扁不解地朝那边望着,好一会儿才欣喜地对视了一下,“啊呜”欢呼了一声,赶紧去装石子。我们并没有“高兴装多少就装多少”,只装了原来的量。

以后六指没有再欺侮过老扁,见了我们,六指的表情怪怪的。

几天后,我意外地发现了阿桃也在锤石子,她带着五桃。阿桃没有看见我,我也不去招呼她,远远地看去,她好像瘦了许多。

稻子已经开始泛黄了,等割了稻子,阿桃就可以嫁给龙老师了。她锤石子是挣钱给自己办嫁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