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9 耳朵湾
9 耳朵湾

已经是暮春了,天亮得越来越早,三桃好像是全寨子起得最早的一个人。

㘗(qū)——㘗——!

每天早上听到这悠扬、响亮的哨声,就知道三桃放羊去了,该起床了。

三桃的哨声是从一枚杏核里发出的。

杏子吃完后杏核留着,选一枚最为周正的,将中间鼓起的部位一点点磨穿,再把里面的杏仁掏出来,一枚杏核哨就做好了。这也不算什么,许多孩子都会做这样的哨子。三桃的高明之处在于,她不但会做,还能吹出各种各样的鸟鸣声来,绝对惟妙惟肖。

三桃用丝线穿了杏核哨挂在脖子上,放羊时不用鞭子,羊听得懂三桃的哨子。三桃吹着哨子,赶着羊,满山转悠着。几姐妹中,三桃是最快活的。

一天傍晚,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知了声。我和老扁赶紧跑出来——是夏天来了吗?

屋外,三桃赶着一群羊,嘴里含着杏核哨,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我们很失望,说:“原来是你捣鬼呀,还以为真是知了叫呢。”

“明天知了就叫。你们信不信?”三桃认真地说。

这时,一阵凉凉的风吹过来,吹在身上很干爽。老扁说:“我身上一点汗都没有,夏天还远着呢。”

“夏天明天就到,明天就到。”三桃笃笃定定地说,好像夏天会听她调遣(qiǎn)似的。说完,把杏核哨放进嘴里,知了声又欢快地响了起来。

很神的,第二天,气温陡然上升了好几度。正午时分,屋前屋后就传来了热烈而欢愉的知了声。

夏天真的到了。

夏天一到,我们自然就想到了耳朵湾。

酉水河绿波盈盈地流淌着,在寨子西头的河湾处蓄了汪汪的一碧,那河湾的形状像是一只耳朵,人们就把河湾叫耳朵湾。

到了夏天,耳朵湾是最诱人的地方,那里的碧绿与清凉是没有人能够抵挡的。夏天的耳朵湾是我们的天堂。

耳朵湾水面宽的部分是上游,那里的水比较深,耳垂部分在下游,水要浅很多。中间是禁区,河底长满了水草,没人敢去。

我在耳朵湾学会了游泳,是三桃教我的。我说过三桃很野,好玩的事没有她不会的。但三桃并不是诚心要教我,三桃教我是为了气四桃。

三桃、四桃是一对冤家。三桃只比四桃大一岁多,年龄太相近,而两人的性格又相差得太远。三桃的个子快赶上阿桃了,且比阿桃粗壮得多。三桃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又辣又冲。而四桃却生得小小巧巧,皮肤有着城里孩子的白嫩,说话娇滴滴的,还老是生病。除了放羊,家里地里的许多重活都是三桃帮着做的,而四桃体质弱,又娇,父母都宠着她。三桃很烦她,老是捉弄她,四桃便在父母跟前告三桃的状,父母就不给三桃好果子吃,这样三桃、四桃就结了冤家。

所以三桃就不教四桃游泳,她宁愿教我。

本来,四桃、我、老扁,还有好些不会游泳的小孩,都只是在耳垂的浅水区泡着,看着三桃在上面的深水区大喊大叫地轮换着姿势畅游,羡慕得不得了。

三桃还会跳水,她从河边的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往下跳,像一根木桩一样直直地戳(chuō)进水里,水面上顿时盛开一朵蓬勃的白花。每次跳水的时候,三桃都要哇啦哇啦高声大气地叫得全世界都听得见,那欢畅、诱人的叫声搅得我们心里痒痒的。

三桃终于玩累了,立在水面上,朝我们这边喊:“要不要我教你们?”

“要!要!”我和四桃说。老扁胆子小,她不敢。

三桃指着我说:“你,过来,其他人不教。”

我知道她是故意要气四桃,扭头看了四桃一眼,她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沿着岸边来到深水区,三桃教我。三桃双臂托着我,我趴在上面打水。然后三桃试着放开我,但她一放开,我就像秤(chènɡ)砣(tuó)一样往下沉,三桃又赶紧托住我。如此反复多次,我竟能用狗刨式在水面上浮两分钟了。我兴奋得哇啦哇啦乱叫,三桃比我叫得更响,边叫边朝四桃那边看。

老扁耐不住了,在那边大叫:“我也要学,你教我好不好?”

“好!我明天教你。”三桃爽快地答应着。

“三桃,我也要学!”

“还有我!”大家都喊了起来。

“好,好,明天教你们。”三桃得意地应道。

三桃就这样打击了四桃。四桃是娇惯了的,禁不起打击,她走到岸边,慢慢往深水区靠近……

三桃又教了我一阵,我依旧停留在扑腾两分钟的水平上。三桃没耐心了,说她渴得要命,把我带到岸边,自己就上岸找野果子吃去了。

三桃走了没多久,就听见老扁惊恐地喊了起来:“四桃!四桃——”

我一看,四桃在水里沉沉浮浮,而那个位置,正是有水草的地方!

我顿时像掉进了冰水里,浑身瑟(sè)瑟发抖。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喊三桃,可用尽了全力,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我恐惧得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这时,耳朵湾已经乱成了一片。不会游泳的哭喊着,会游泳的因为害怕水草不敢去救也哭喊着。大家都喊着三桃——

“三桃——”

“三桃,快来救四桃——”

但三桃一点踪影也不见。

突然,我看见河岸上三桃的饭篓边放着那枚杏核哨,心里一动,抓起来,放在嘴里一阵猛吹。

三桃闻声跑来,看见四桃沉浮的位置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抓起一把柴刀就跳进了水里……

一会儿,三桃浮了上来,她没有找到四桃。三桃换了口气又沉了下去。我们万分紧张地盯着水面。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水面上终于露出了四桃的头,四桃大口大口地喘了两口气又沉了下去。水面上一阵波浪翻滚,接着就没有声息了,整个耳朵湾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中,连知了似乎都噤声了。

突然,哗啦一声,三桃抱着四桃一同蹿出了水面,托着四桃朝岸边游过来。

三桃终于把四桃救上了岸。

但四桃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蝴蝶受伤的翅膀一样耷拉着。

三桃失神地抱着四桃,摇晃着她。三桃的胳膊被刀划破了,鲜血直流,我掏出手绢要帮她包扎,她手一挥狠狠地推开了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凶巴巴对我们嚷:“牛呢?快去找头牛来!”

附近没有牛,回寨子牵牛要耽搁很长时间——四桃耽搁得起吗?

“没有牛,四桃要死了,四桃要死了!”三桃绝望地喊。

突然,三桃想到了什么,赶紧放下四桃,四肢着地趴着,让我们抬起四桃横趴在她背上。

我们明白了,三桃是要代替牛,把四桃肚子里的水倒出来。

三桃驮着四桃慢慢地爬。

河岸边全是让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鹅卵石。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了,石子正迫不及待地将它们的热量散发出来,站在上面就觉得热气直往上翻涌。三桃像牛一样爬行着,手臂上的血滴了一路。那血滴在滚烫的石子上,很快就干了,变成了深褐色。

三桃爬到河岸那边的尽头,又往回爬。

渐渐地,三桃爬过的地方又多出一行淡淡的血迹。她的膝盖破了——毕竟是那么烫、那么粗糙的石头。三桃低着头,湿漉(lù)漉的头发披下来,让人看不清脸。

我们想去替换她,但她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

耳朵湾悄无声息,河面上开始升腾起紫蓝色的雾。河岸边,一个女孩驮着她的妹妹来来去去地爬……

终于,一线黄水从四桃的嘴边流了出来,接着是一大口,又吐了很大一摊,然后从三桃的背上滚了下来。我们跑过去抱住她,把三桃扶了起来。

这时,她们的父母赶来了。阿桃妈一把搂住醒过来的四桃,呜呜地哭了起来。阿桃爸凶凶地朝三桃扬起了粗大的手,就要打下去时,看见了三桃血肉模糊的膝盖,阿桃爸的手陡然垂了下来。他背对着三桃慢慢地蹲下,三桃迟疑了一下就趴在了那宽阔厚实的脊背上……

三桃扭过脸来时,我看见她已满脸是泪……

三桃也会流泪啊,我总以为她是个不会哭的女孩。

以后,三桃、四桃好得不得了,四桃有事没事喜欢黏着三桃,三桃事事都让着四桃。四桃撒娇任性时,三桃觉得很开心;家里偶尔炒一碗腊肉,四桃总是把她那份让给三桃,三桃说,太肥了,她不喜欢吃,又夹回给四桃……

三桃的膝盖图章一样印着两块疤,四桃常用纤细的手痛惜地抚摸着,喃喃地说:“我差点死了哦……”

“啧,有我在!”三桃十分豪气地拍拍胸,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