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桃花桃花朵朵开
又有几天没去看妹了。这天是星期天,不上学,我设法摆脱老扁,溜了出来,去阿桃家看妹。
在离阿桃家很远的地方,我惊愕地站住了。这几天很暖和,天天艳阳高照,屋前那棵桃树满树花蕾一下无遮无拦地开了个灿烂。花开得重重叠叠、一嘟噜一嘟噜的,片片花瓣十分丰硕,娇艳欲滴,像一大片绯红的朝霞落在了树冠上,把阿桃家那寂静简陋的小院渲染得生机勃勃。
后来每每看到妹那张粉红色的脸蛋,我都会想起这一树不寻常的桃花。我不知道是桃树以它绚丽的花期迎接这个女孩的到来,还是女孩鲜活的生命给桃树带来了无限生机,我总觉得那树桃花和这个小小的生命有着某种秘密的关联。
阿桃落寞地坐在桃树下,背靠着树干,头顶上热烈艳丽的桃花将孤单瘦削的阿桃反衬得更加孤单瘦削。
走近了,我看见阿桃身边放了把刚刚磨好的柴刀。阿桃说她爸今天会回来。
“他会砍桃树吗?”
阿桃看了看头顶上绚烂的景致,没吭声。
三月的风缓缓地吹过来,裹着温润的气息和花草甜甜涩涩的香味。远处的山峦已显出淡淡的青色,展现出十分柔嫩的轮廓。不远处的一丘田埂边也有一棵桃树,但花儿开得稀稀落落,远不及我们头顶上的繁盛。
太阳还没出来,但天光很亮澈,亮澈的天光映照着屋前那条通向远方的石板路,阿桃盯着石板路,凄凄惶惶地等着她爸从那条路上走过来。
我陪阿桃坐了一会儿,心里惦记着妹,就进了里屋。
轻轻地撩开厚厚的布帘,看见阿桃妈正靠在床头缝一件小褂子。见我进来,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自然是因为又生了个女孩,现在又忧虑着屋外的那棵桃树。
阿桃妈脸黄黄的,头发蓬乱着。我望着阿桃妈,感觉到美丽离她越来越远了。还有她的歌。我曾被阿桃的歌深深地陶醉过,可阿桃说自己的歌都是妈妈教的,她唱得不及妈妈唱得一半好。我想象不出阿桃妈的歌有多好了。
但不断降生的女儿把她的美丽和歌声都消磨掉了。她也不觉得遗憾:美丽和歌声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帮她生儿子。她遗憾的是她不能生下一个儿子,生儿子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心愿。
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因为我不觉得女儿和儿子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家只是我和老扁,不是挺好吗——在她不烦我的时候。
再一次看到妹时,她给我的感觉好多了。只几天的工夫,她的眉眼周正了许多,甚至现出了两抹烟岚(lán)般的细眉,皮肤也舒展了一些,不再皱皱巴巴的了。她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她,眼皮动了几下,最终睁开了一条缝,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
“干部女,”阿桃妈叫我,“到外面看看她爸回来没有,帮我劝劝,留下那棵桃树。”阿桃妈求助地望着我。
我顿时惶恐起来。我几乎没同阿桃爸说过话,虽然他和阿桃妈的故事让我十分感动,但在我的眼里,他那张凶巴巴的脸并没有多少改观,我依旧躲着他。而且,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劝得住呢?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阿桃爸从那条石板路上走了过来。
走近了,看见阿桃爸的脸半是兴奋半是惶恐。他推算阿桃妈该生了——生了个什么呢?
阿桃告诉了他,远远地就看见阿桃拿了把柴刀站在桃树下。
阿桃爸愣了愣,本来就黝黑的脸如同又刷了一层墨,他瞪着黑豹一般的眼睛,呼吸粗重地一步一步朝阿桃走去。
心怦怦直跳,我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我又想起阿桃妈的话,眼前浮现出阿桃妈苦巴巴的充满希冀(jì)的眼睛。我想冲上去拦住他,可两条腿却怯弱地一点点往后退。
阿桃一动不动地站着,托着柴刀横在她爸面前,柴刀让阿桃磨得雪亮,银白色的刀口泛着铮铮寒光。
阿桃爸像不认识似的看看阿桃,又看看他面前的柴刀,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阿桃身后那棵繁花似锦的桃树上。就在他的目光与桃树对接的一瞬间,他好像被震撼了,也发现了这棵桃树不同凡响的花事。
这树桃花居然开得那么浓烈、那么纷繁,稠稠密密、红红火火的桃花将树冠装饰成了一朵硕大无比的花球。恰在这时,天光陡然间亮了许多,厚厚的云层中迸(bènɡ)射出几道璀璨的阳光,将片片花瓣辉映得无比华美,有蜜蜂和彩蝶围着桃树时栖时飞。
阿桃爸呆呆地望着,一脸迷惑。
他是没法理解它吧?记不清这是桃树的第几度花期了,为何在他又得了一个女儿的时候开得如此热烈、如此奔放?难道桃树有灵,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便竭尽全力最后灿烂一次?
阿桃爸眯着眼睛,久久地盯着这如梦如幻的景象……
这时,一阵煦(xù)暖的风柔柔地吹过来,树枝轻轻地摇曳着,几片花瓣袅袅地飘下来,有一片恰巧落在阿桃的头发上。阿桃爸神情复杂地盯着那枚花瓣,看着,看着,终于伸出一只粗大的手将花瓣摘掉,转身进屋了。

阿桃托着柴刀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当啷一声脆响,柴刀掉在地上,阿桃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星星点点的泪光。
一会儿,屋里传来阿桃妈嘤(yīnɡ)嘤的哭声,哭声哀婉、酣(hān)畅,透出几分如歌的韵味。
突然,门开了,阿桃爸将一盆尿布放在门口,粗声粗气地对阿桃吼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去洗尿布。阿桃无比欢欣地应了一声,蹦跳着跑了过去,好像门口放的是一碗辣椒炒腊肉,叫她过去吃。
我赶紧跟过去问:“你爸不会砍桃树了吧?”
阿桃点点头,一直蓄积的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