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桃花盛开的季节里降生的妹
当桃树再度缀满毛茸茸的芽儿的时候,阿桃妈又快生孩子了。
阿桃爸回家的次数越发少了,阿桃闲了就带着五桃去帮她爸守碾坊。她爸就在四周的山上打点柴,准备阿桃妈坐月子用。
星期天,妈妈去县里开会,老扁也缠着去了,我就去找阿桃玩。
没到阿桃家,就看见阿桃背着五桃牵了牛出来。阿桃说她去帮她爸守碾坊,我闲着没事,就跟着去了。
太阳还没出来,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晨雾,远远传来放牛的孩子“哦哦”地吆喝牛的声音,却不见人影。凉丝丝的风吹过来,夹杂着淡淡的土腥味和涩涩的青草味。
翻过一座不高的山,绕过山脚,就是一条浅浅的小河。顺着河水往里走,河水就渐渐地丰盈起来,并有嘎吱嘎吱的水车声隐隐地传过来,拽住这声音拐一个弯就看见碾坊了。
碾坊是用青灰色的石头砌成的,敦敦实实地趴在小河上,远看像浮游在河面上的巨大的水牛背。
离碾坊不远的地方,有一架古老的水车,它年年岁岁从容地转动着,老生常谈地哼着一支不变的歌。水车将另一条支流的水汇到碾坊前的沟渠里蓄积起来,有人来碾米了,就抽出闸门,强大的水力冲击水下的转轮,带动碾盘咕噜咕噜沉沉地转动起来。
这会儿没人来碾米,四周都很安静,只有嘎吱嘎吱的水车声响得悠闲。阿桃爸正在搓草绳,见我们来,和阿桃交代了几句就拿着柴刀上山去了。
五桃睡着了,阿桃就在碾坊里铺了块布把她放下来睡。我们坐在碾坊前的一截麻条石上聊天。牛在不远的田埂(ɡěnɡ)边惬意地吃着草。
阿桃看着那架庞大的水车,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妈快生了,但愿是个弟弟。要再生个妹妹,我爸恐怕又要砍桃树了。”
桃树是阿桃爸娶阿桃妈的时候栽的,这里面也许有什么寓意吧?阿桃妈生下四桃时,阿桃爸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第四个女孩了,他多么盼望能有一个儿子!他张着一张阔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猪在堂屋里打转转,两只眼睛红红的东瞄西望,寻找着发泄的对象和途径。
蓦(mò)地,他看到了屋外的三棵桃树,他无处爆发的怒火终于找到喷涌的出口。于是,阿桃爸抓起一把柴刀,冲到院子里,三下两下就把其中的一棵砍倒了。
这种发泄的方式似乎形成了一种定例,生五桃时阿桃爸又砍了一棵。现在剩下的一棵是结实最多也是最好吃的,因此阿桃很担忧。
这时,太阳出来了,水车逆着阳光闪着金辉,一线线的水流像耀眼的光带一般往下泻,溅起的小水珠晶莹而多芒,一架古旧的水车在阳光下显得华贵富丽起来。
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阿桃爸挑着一担柴回来了。阿桃背好五桃,牵上牛,我们就回家了。
春天的草很丰厚,不到半天,牛就吃饱了,肚子圆滚滚的,将背脊撑成了一个平面。望着那个坚实而富有弹性的平面,我突然很想体验一下坐在上面的感觉,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阿桃请求:能不能让我坐坐?
阿桃朝四周看了看,勉强答应了。
我知道农家对牛是十分珍爱的,不轻易让人坐,尤其是女孩子,说女孩子阴气太重,会伤牛的筋骨。
阿桃帮我爬上牛背。坐在牛背上的感觉真好,屁股下面温温热热、惊惊颤颤的,放眼望去,顿觉视野开阔了许多,自己也巍峨了许多。
突然,眼睛被一团耀眼的红灼(zhuó)了一下,我看见不远的石阶上有一摊鲜红的血,那血点点滴滴地拾(shè)级而上,一直朝阿桃家的方向延伸过去。
我一惊,忙指给阿桃看。阿桃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三步并做两步朝家里奔去。推门走进里间,看见阿桃妈软软地靠在床上,眼泪汪汪的,一副愁苦又疲惫的样子。
床边有一堆血迹斑斑的白布。阿桃妈身旁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露出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皱皱巴巴的小脸,那就是阿桃的妹。
本来依次应该叫她六桃的,后来,别人也都叫她六桃,只有阿桃十分爱怜地叫她妹。阿桃有五个妹妹,她也只管最小的叫妹。
我惊骇(hài)地望着这一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阿桃奔到灶前去烧水,我帮她烧火。
阿桃告诉我,她妈在送布去染屋的路上生了,又是个女孩。
我对生孩子的事自然是十分无知的,只知道生孩子是一个很复杂、很神秘也很恐怖的过程,这个过程只能在医院里完成,而阿桃妈在路上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染屋离寨子有很长一段路,是不是恰巧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阿桃妈觉得自己要生孩子了,便就近找到一个背风的岩石旁,铺好布,然后就在那上面生孩子?生好后,就用布把孩子裹好,抱回家,是这样吗?生孩子这样一个复杂、神秘、恐怖的过程让阿桃妈处理得简单而又潦草——还好她带了足够多的布。
这样想着,我无端地战栗起来。
我不会烧火,塞了一灶的柴,弄得满屋子浓烟滚滚。阿桃过来抽掉几根柴,将中间掏空,火就轰地亮堂起来。
“我爸回来又要砍桃树了。”阿桃抱着双膝,下巴枕在膝盖上,幽幽地说。
去年下桃子时,阿桃送了我们满满一篮,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桃子,若是砍了,今年就吃不上桃子了,多可惜啊。
我不由得望向门前的那棵桃树,枝条上已点缀着零星的桃花。
水烧好了,阿桃拿来一只大木盆,将热水倒了进去。我和阿桃把木盆抬进里屋。
阿桃妈把妹抱给阿桃,阿桃就开始帮妹洗澡。
阿桃熟练地解开襁(qiǎnɡ)褓(bǎo),我一看,惊讶得差点叫了出来——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小,又那么“老”,很可怜的一小团,只有一只小猫的分量,浑身呈紫红色,皮肉皱皱巴巴的,额头上横亘着三道触目惊心的皱纹。
“蹲下来,你托着,我来洗。”见我愣着,阿桃招呼我。
我蹲下,从阿桃手里接过妹。
她是那么温软,我觉得像是托着一块豆腐,或是一片云,不知道如何摆弄她才恰到好处。我战战兢(jīnɡ)兢地把妹放在水里,她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拼命舞动着核桃一般的小拳头,嘴巴张得老大,能看见里面红红的口腔,极像刚出壳的小鸟的嘴。
我一惊,手不禁一抖,差点让她掉下去。我越发恐惧起来,手上不敢使劲,觉得稍稍一用力就会把她给弄碎,不用点力又怕她掉下去——那个木盆像是一个深潭,掉下去就会把她淹死。不一会儿,我就被她折腾出了一身汗。
洗完澡,阿桃又给她妈煮了两个蛋。三桃、四桃回来了,见妈妈又生了个妹妹,都有些不知所措。大家都凄凄惶惶的,她们知道妈妈无论如何也该生个弟弟了。
一碗热腾腾的糖水蛋放在阿桃妈的床头,她没有吃。阿桃妈脸色蜡黄,倦倦地闭着眼睛。几姐妹退了出来,默然地望着屋外那棵孤零零的桃树。
屋里传来阿桃妈哀伤的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