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红枫树下的对歌
收割的季节到了,学校放了农忙假。我们的学校是中心小学,附近几个寨子的孩子都到这儿来读书,其中也有几个像我们这样随父母从城里搬到乡下的干部崽、干部女。农家子弟回家帮着割稻子,我们没有稻子好割,学校规定每人交二百斤农家肥,低年级的交一百斤。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还剩下老扁的五十多斤。她已经往学校送了好几趟肥,蚂蚁搬家一样每次挑一点点,还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的。她每次回来就一脸苦相地撩开衣领给我看,细嫩的肩让扁担压出一道道红杠杠,我着实有点心痛。在享用了她讨好我的一把红枣后,就很友善地叫她歇着,剩下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天我早早地就挑着粪箕出了门,山上坡下转了大半天,正午过了才捡满一担牛粪。
初秋的太阳还是很有威力的,晒得我头昏眼花,衣服都湿透了。我又饿又渴又热,挑着一担满满的牛粪走下一道陡坡时,不禁两腿发软,不知怎么的让一根枯树枝绊了一下,便连人带物稀里哗啦滚了下来。
我闭着眼睛听天由命地滚着,心里连连叫苦:糟了,我的胳膊折了,腿断了,腰扭伤了。
滚到坡脚下,我试着站起来,还好,手脚都没问题,腰也好好的,就是衣服上沾满了牛粪,浑身臭烘烘的,还有我辛辛苦苦捡了半天的牛粪,撒得一干二净。两只粪箕,一只倒扣在我身边,另一只挂在一根树枝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高高挂起的那只粪箕,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但又想浑身臭烘烘地坐在这儿也哭不顺畅,就来到一条小溪旁边洗边哭。
总算洗干净了,找到一块平展的大石头坐下来,才发现周围竟是一派迷人的好景致。
一条清亮碧透的小溪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小溪边是茂密的竹林,竹林旁一抹龟背样的缓坡,坡上长满了一丛一丛的芭茅草,芭茅草丛中挺立着一棵无比璀(cuǐ)璨(càn)的红枫树。就在这样一幅绚丽的秋景的陪衬下,响起了一阵美妙的歌声:“呢喂——”
这是苗歌的开头,千篇一律,声调拖得很长,接下去我就听不懂了,我只听得懂几句常用的苗话。前面几句是男声唱的,嗓音有点沙沙的,还有很重的鼻音。然后是女声唱,声音很好听,清亮而又甜润,就像眼前这条明澈的小溪。
歌声从那棵红枫树下传过来,芭茅草又密又高,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这是“阿哥阿妹”在对歌。苗族人做农活或是赶集的时候喜欢对歌,常常是一拨一拨地对,输了的一边齐齐地打一声“哟嗬”,就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很好玩的。但像这样一对一地对歌就不是闹着玩的,说明他们是好上了。
我的好奇心被大大地激发了,我很想知道“阿哥阿妹”是谁,我忘了哭泣,站起身躲到一块大岩石后面,放开嗓子“喔”地冲他们鬼叫了一声。
芭茅草分开了,一颗头探了出来,朝这边张望。是一张熟悉的脸,龙老师!我还看清了他头上包了条五彩头帕——我顿时明白“阿妹”是谁了。那条五彩头帕就是我在阿桃家看到的那条精致的花带做成的,怪不得阿桃不肯给我呢,原来是派这个用场的,这当然比我做书包带重要多了。
知道“阿妹”是阿桃后,我心里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羞羞的,好像是自己的什么事被别人知道了。
我仰面躺在石板上,望着湛(zhàn)蓝湛蓝的天,心如一只轻捷的小鸟一样快乐地飞翔。
我细细地回味着他们唱的那些歌,虽听不懂,但我觉得旋律中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亲昵(nì)和默契,我开心地轻轻笑了。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很好的。阿桃灵巧、善良、娴(xián)静、秀丽,能唱那么好听的歌,绣那么好看的花边,织那么别致的头帕。龙老师长得很帅气,皮肤是山里人少有的白皙(xī),最出色的是他的眼睛,标准的丹凤眼,这让他看上去英俊又温柔,更重要的是他读过高中,我猜阿桃多半是因为这个看上龙老师的。
阿桃很想上学,但她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接二连三出生的妹妹需要她照顾。阿桃曾自豪地对我说,她念书时多半都是考一百分,如果让她念下去,肯定能考上县高中。
阿桃甜蜜的秘密大大冲淡了我从坡顶滚到坡脚的悲伤,我用树枝把那只高高挂起的粪箕捅下来,重整旗鼓……
回到家,都快吃晚饭了,我边洗手边回味那些我听不懂的歌,想到我鬼叫一声龙老师探出头来的样子,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老扁见了,忙问我笑什么。
我说阿桃和你们龙老师好了。龙老师没教过我,他教一、二年级,老扁是他教的。
本来我是不屑告诉老扁的,她什么都不明白,懵(měnɡ)懵懂懂的。果然,她听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好……好什么?”
“就是阿桃将来要嫁给龙老师。”我一针见血地指出。
“真的?”老扁咧嘴傻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