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走进阿桃的家
从那以后,我们常去阿桃家玩。苗族住房的布局大多是一样的,进门是堂屋,两边是厢房。堂屋靠右的正中央有一个火塘(tánɡ),到了冬天,那里是最温馨的一角,火塘一天到晚都烧得旺旺的。大雪封山的日子,没了活干,一家老小都围在火塘旁。男人一支接一支地卷旱烟抽;女人缝缝补补,手上总有做不完的事;孩子则忙着弄吃的,一会儿烤红薯,一会儿爆豆子,一会儿煨(wēi)苞(bāo)谷,吃得一张嘴黑乎乎的。火塘的上方吊着几块熏得黑亮黑亮的腊肉,腊肉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只有过节或来了客人,才割下一小块炒辣椒吃。
堂屋的左边是厨房,灶一律都很庞大,因为要安一口巨大的锅,是用来煮猪食的。堂屋靠墙的地方还横着一架碓(duì)——一副结实的十字形的木支架,顶端安着一根铁杵,铁杵正对着一个石臼(jiù),人站在木架的另一头,一只脚踏在顶端用力踩,踩一下,铁杵(chǔ)就在石臼里砸一下。这架碓一般是用来舂(chōnɡ)干辣椒、苞谷粉或红薯粉的。有时我和老扁想吃苞谷粑(bā)了,妈妈就让我们拿了苞谷到阿桃家去舂。
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栽桃树,那桃子可真好吃,名字也好听,叫香水桃。个大、皮薄、肉脆、汁甜,好吃得让人恨不得连桃核都吞下去,还有一股特别清雅的香甜气。阿桃家的屋前也栽了三棵桃树,后来被阿桃爸砍了两棵,因为阿桃妈总是生女孩。至于为什么阿桃妈生女孩阿桃爸就要砍桃树,我后来才弄明白的。
现在阿桃家只有一棵桃树,桃树的两旁各蹲着一蔸(dōu)默然的树桩。
阿桃四个妹妹,依次叫二桃、三桃、四桃、五桃。阿桃父母一直热切地盼望着能生一个男孩,可他们总是源源不断地生女孩。桃树是生四桃时砍的,生五桃时又砍了一棵。
五个女孩中,二桃是最聪明也最有出息的,是这个寨子里唯一在县中上学的女孩。二桃学习很用功,每个学期都会拿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回来,阿桃把它们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二桃给这户总是生女孩的人家增添了许多荣耀。
去县中要走几十里山路,二桃几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是这个家的一个小小的节日。走的时候,阿桃总要割一小块腊肉,用辣椒干炒得香喷喷的,装在饭篓里让二桃带上。
这天我和老扁去阿桃家舂苞谷粉,远远就听见阵阵笑声。老扁说,准是二桃回来了。
第一次看见二桃,就觉得她与众不同。二桃剪短发,汉族女孩的打扮,上身是一件褪了色的格子衫,下面是蓝布裤子、黑布鞋,虽素朴,却给人一种整洁清丽的感觉。二桃像城里的女孩一样,很大方地招呼我们进屋坐。
阿桃在灶前烧火,阿桃妈从一只小坛子里一点一点地往外掏着什么,大概是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五桃站在专门供还走不稳的小孩站的木站桶里,手里拿着一只二桃买来的红气球,嘴里咿咿呀呀兴奋地嚷着。后来气球泄气了,老扁就去帮她吹。
四桃是五姐妹中最漂亮也是最娇气的,读二年级,见二桃进城念书很风光,嚷着将来也要去城里念书。平时懒懒的不愿做事,一有空就捧着课本看,也不知道她看进去了没有。二桃给她带回了一本故事书,这会儿她端了张凳子坐在堂屋中间,手指点着书上字,吃力地一字一句地念:“‘我是一只猫头……’这个字我猜是鹰。‘我不知道白天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天快亮时,爸爸妈妈就会叫我去睡觉’——我还是更喜欢仙女的故事。”说着,看看二桃。
二桃不理她,我们正坐在门槛上说话。二桃和我一见如故,她喜欢打听我在城里念书时候的一些事:体育课上什么啦,教了什么好听的歌,会不会经常排节目,还说起了城里女孩玩的游戏,像丢沙包、跳房子、跳皮筋、踢毽子……后来二桃说我们来踢毽子玩吧,就找了一枚铜钱,开始做毽子。
远远地传来吆喝声,是三桃回来了。
三桃长得敦(dūn)敦实实的,说话粗声大气,上树下河、打架砸瓦的事都会干,跟男孩子一样野。她只念了两年书就再也坐不住了,给队里放羊,每天赶着羊跟一帮男孩漫山遍野疯跑,早上腰间别着一只饭篓出去,要到太阳落山了才回来。
三桃把羊圈好,将空饭篓摘下来扔给二桃,拿了把小铲刀就出去了。三桃是去挑野葱,每次二桃回来,三桃都要挑些野葱给二桃炒蛋吃。只舍得打一个蛋,放一把野葱,能炒出一大碗来。
阿桃在帮我舂苞谷粉,碓发出吱吱嘎嘎的欢叫声。
舂好苞谷粉,阿桃爸回来了,我和老扁赶紧逃走。
阿桃爸在山那边守碾(niǎn)坊(fánɡ),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阿桃或阿桃妈经常去给他送点吃的。
我和老扁都很怕阿桃爸。阿桃爸是个寡言的人,成天黑着一张脸。我们怕他主要是因为他左边的眉毛上横亘(ɡèn)着一道蚯蚓一般紫红色的疤,牵扯得他眼皮有点往上吊,这样他看人时就会露出更多的眼白来,显得很凶的样子,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他。
听说阿桃妈年轻时是寨子里最漂亮、山歌唱得最好的女孩,我不明白阿桃妈当初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凶巴巴的人。后来才知道,在阿桃爸看上阿桃妈的同时,另一个人也看上了她,他们为阿桃妈唱了大量的情歌,并都信誓旦旦非阿桃妈不娶。而在阿桃妈的眼里,他们并列优秀,对她也并列痴情,她无法取舍。
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们约定在一丘开满紫云英的田里决一雌雄——规矩很简单,赤手空拳,不准使用任何器械,谁将对方按倒在地谁就是优胜者。对方也是一个高大魁梧、孔武有力的人,前两轮平了,最后一轮,两人都很紧张,都拿眼睛去看阿桃妈。阿桃妈和她的一帮小姐妹站在一旁观战。
谁想阿桃妈比他俩还要紧张,脸涨得通红,反倒比平时更增添了几分妩媚。这平添的妩媚大大激发了两人战胜对手的勇气和信心,最后一轮战得格外激烈,两人都竭尽全力要制服对方,同时又拼命地顽强抵抗。谁稍稍露出一点失败的迹象阿桃妈就心痛得要命、紧张得要命——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希望谁赢。最后阿桃妈干脆背过脸去……
突然,她听到一声惨叫,扭头一看,只见阿桃爸用手捂着眼睛,满脸是血。原来阿桃爸看准一个破绽(zhàn),猛地将对手扳倒,跃身把对手骑在了胯下,对手恼羞成怒,顺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他砸去,砸在了他的左眉骨上,顿时鲜血直流……
阿桃妈冲过去,将阿桃爸的头抱在怀里……
那个小伙子知道大势已去,赧(nǎn)然离去。从此再没在寨子里露过面,听说去了很远的地方。
就这样,阿桃妈嫁给了阿桃爸。
这个动人的故事虽然让我对阿桃爸有了许多好感,并由此生出了对未来的一些美好而模糊的联想,但我仍然怕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