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苦

原　文

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

辞九年而不复兮，独茕茕①而南行。

思余俗之流风②兮，心纷错③而不受。

遵野莽④以呼风兮，步从容于山廋⑤。

巡陆夷之曲衍兮⑥，幽空虚以寂寞。

倚石岩以流涕兮，忧憔悴而无乐。

登岏以长企兮⑦，望南郢而窥之。

山修远其辽辽兮，涂漫漫其无时。

听玄鹤之晨鸣兮，于高冈之峨峨。

独愤积而哀娱兮，翔江洲而安歌。

三鸟⑧飞以自南兮，览其志而欲北。

愿寄言于三鸟兮，去飘疾而不可得。

欲迁志而改操兮，心纷结其未离。

外彷徨而游览兮，内恻隐⑨而含哀。

聊须臾⑩以时忘兮，心渐渐其烦错。

愿假簧⑪以舒忧兮，志纡郁⑫其难释。

叹《离骚》以扬意⑬兮，犹未殚⑭于《九章》。

长嘘吸⑮以于悒兮，涕横集⑯而成行。

伤明珠之赴泥兮，鱼眼玑⑰之坚藏。

同驽骡与乘驵兮⑱，杂斑驳与阘茸⑲。

葛藟蔂于桂树兮⑳，鸱鸮集于木兰。

偓促谈于廊庙兮㉑，律魁㉒放乎山间。

恶虞氏之箫《韶》兮，好遗风㉓之《激楚》。

潜周鼎于江淮兮，爨土鬵于中宇㉔。

且人心之持旧兮，而不可保长。

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㉕。

思念郢路兮，还顾眷眷㉖。

涕流交集兮，泣下涟涟㉗。

叹曰：登山长望，中心悲兮。

菀㉘彼青青，泣如颓兮。

留思北顾，涕渐渐兮。

折锐摧矜㉙，凝泛滥兮㉚。

念我茕茕，魂谁求兮？

仆夫慌悴，散若流兮。

注　释

①茕茕：指孤独无依的样子。

②流风：指前代流传下来的风气。

③纷错：指纷繁杂乱。

④野莽：指广袤的原野。

⑤廋：山水等弯曲的地方。

⑥陆夷：指高山和平地。曲衍：指曲折的湖泽。

⑦岏（cuán wán）：指高峻的山峰。长企：指立而长望，远眺。

⑧三鸟：指古代神话中西王母身边的三只青鸟。

⑨恻隐：指悲痛。

⑩须臾：指优游自得。

⑪簧：指笙、竽等乐器。

⑫纡郁：指抑郁，郁积。

⑬扬意：指表达意志。

⑭殚：尽。

⑮嘘吸：指啼泣。

⑯横集：指纵横交集。

⑰玑：不圆的珠子。

⑱驽骡：指驽劣的骡子。乘驵（zù）：亦作乘且、乘旦。骏马名。

⑲斑驳：指色彩错杂。这里指文采华丽。阘（tà）茸：指地位卑微或品格卑鄙的人。

⑳葛藟（lěi）：植物名。蔂（léi）：一种像葛的蔓生植物。这里指攀爬。

㉑偓促：指器量局狭。这里指小人。廊庙：指朝廷。

㉒律魁：指高大的样子。这里指高洁的士人。

㉓遗风：指前代遗留下来的音乐。

㉔爨（cuàn）：烧火做饭。鬵（xín）：古代一种炊具。中宇：指堂屋。

㉕宵行：指夜间出行。

㉖眷眷：指依恋反顾。

㉗涟涟：指泪流不止。

㉘菀（yù）：茂盛的样子。

㉙折锐摧矜：指锐气和自尊遭到了打击。矜：自尊自大。

㉚凝：停止，静止。泛滥：指浮游于水上，浮沉。

译　文

悲叹我的内心忧苦，哀伤故国遭受祸殃。

辞别郢都九年而不能回去，独自一人向南方行进。

想起楚国世俗的污浊风气，心里烦乱而不能忍受。

沿着山野迎风呼唤，在山谷弯曲的地方悠闲漫步。

巡行在高山平地的曲折湖泊间，到处幽静空虚而寂寞无声。

靠着山岩流下泪来，心中忧苦憔悴而没有乐趣。

登上高峻的山峰踮着脚眺望，看一看南方的郢都。

山路绵长非常遥远，路途漫漫没有归期。

听到玄鹤在清晨鸣叫，在那巍峨的高岗上。

孤愤郁积而我苦中作乐，在江中小洲上安闲歌唱。

三青鸟从南方飞来，看它的志向想要飞向北方。

希望让三青鸟为我捎封信，但它疾速飞去而不能赶上。

想要改变志向和节操，但内心纷乱不能消解。

表面上我徘徊游荡，内心却痛苦而满怀哀伤。

姑且悠闲地忘却忧愁，但内心渐渐又烦乱郁结。

希望借助乐器来疏解忧愤，但心中愁思郁结难以释怀。

悲叹《离骚》来抒发情意，但还是不能尽诉于《九章》。

抽泣良久而内心烦闷，眼泪满面而交流成行。

哀伤明珠被丢进泥里，把鱼眼当作宝珠牢固收藏。

把骡子和骏马看成一样，才华横溢与品格低下的人杂聚在一起。

葛藟爬满桂树，鸱停在木兰树上。

小人在朝堂上谈论国事，高洁的贤士却放逐在山野。

厌弃虞舜的箫《韶》，却喜好前代遗留下来的俗曲《激楚》。

周鼎沉入江淮河底，土锅却摆在殿堂。

人心怀着淳朴的古风，却不能长久保持。

我转身奔向南方的道路，就像远行的人日夜兼程。

思念回到郢都的道路，频频回头张望。

脸上泪水横流，顺着面颊滚滚落下。

尾声叹息说：

登上高山远望，心中无限悲伤。

草木茂盛青翠，眼泪就像流水般下落。

思念故乡回头北望，泪水不停地流淌。

摧折我的意志信念，停止随世道浮沉。

想我孤单一人，灵魂能寻求谁？

我的仆夫愁苦憔悴，像流水般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