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

原　文

悲回风①之摇蕙兮，心冤结②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③，声有隐而先倡④。

夫何彭咸之造思⑤兮，暨志介而不忘⑥！

万变其情岂可盖⑦兮，孰虚伪之可长！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⑧。

鱼葺⑨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故荼荠不同亩兮⑩，兰茝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⑪兮，更统世而自贶⑫。

眇⑬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⑭。

介⑮眇志之所惑兮，窃⑯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⑰兮，折若椒⑱以自处。

曾歔欷⑲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⑳。

终长夜之曼曼㉑兮，掩㉒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㉓。

伤太息之愍怜㉔兮，气于邑㉕而不可止。

纠思心以为兮㉖，编愁苦以为膺㉗。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㉘。

存仿佛㉙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㉚。

抚佩衽以案志㉛兮，超惘惘㉜而遂行。

岁曶曶其若颓兮㉝，时亦冉冉而将至㉞。

蘅槁而节离兮㉟，芳以歇而不比㊱。

怜思心之不可惩㊲兮，证此言之不可聊㊳。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泪兮㊴，放子出而不还。

孰能思而不隐兮，照㊵彭咸之所闻。

注　释

①回风：指回旋的风。

②冤结：指冤气郁结。

③物：这里指蕙草。陨性：指生命陨落。

④声：这里指风声。先倡：指率先倡导。

⑤造思：指创造的思想。

⑥暨：和，同。志介：指志气与节操。

⑦盖：掩盖。

⑧苴（chá）：浮草，枯草。比：并列，并排。

⑨葺（qì）：修饰。

⑩荼（tú）：古书上说的一种苦菜。荠：荠菜。

⑪都：美好。

⑫更：经历。统世：指几世几代。贶（kuàng）：赐，赏赐。这里指充实。

⑬眇：通“渺”，远，高。

⑭相羊：指徘徊，盘桓。

⑮介：耿直。

⑯窃：私自，暗中。

⑰独怀：指独特的胸怀。

⑱若椒：指杜若和花椒。

⑲歔欷（xū xī）：指悲泣、叹息等。

⑳曙：天刚亮。

㉑曼曼：形容时间长。

㉒掩：遮盖。这里指排解忧愁。

㉓自恃：这里指自娱。

㉔愍怜：即怜悯。

㉕于邑：指忧郁烦闷。

㉖纠：缠绕。（xiāng）：佩带。

㉗膺：胸。这里指护胸的衣服。

㉘仍：通“扔”，牵引。

㉙仿佛：指隐约，依稀。

㉚踊跃：指跳跃。汤：热水。

㉛案志：指抑制感情。

㉜超惘惘：指迷茫而无所适从。

㉝曶（hū）曶：指迅速。颓：衰微，衰败。

㉞时：这里指生命的时限。冉冉：形容时光渐渐流逝。

㉟蘅：指白与杜衡。节离：指草枯萎时茎节断落。

㊱歇：气味散发，消散。不比：指不比往日那么茂盛。

㊲惩：改定。

㊳聊：依赖，寄托。

㊴吟：叹息，痛苦的声音。抆（wěn）：揩拭，擦去。

㊵照：通“昭”，显示。

译　文

悲叹疾风摇落蕙草，内心忧愁郁结而神伤。

蕙草微小却失去了性命，风声隐匿却能成为先导。

为何彭咸创造的思想，和他的志向操守让我念念不忘？

情态万变怎么能掩饰内心的真实？虚伪的感情哪里能长久！

鸟兽鸣叫来呼唤同类，鲜草与枯草长在一起就没有芳香。

鱼儿修饰鳞片来自我区别，蛟龙却隐藏身上的花纹。

所以苦莱与荠菜不能种在同一块田里，兰草、白芷处在幽谷却能独自飘香。

思慕君子永远那么美好，经历几代而能自我充实。

志向所能到达的地方十分高远，怜惜那浮云徘徊无所依靠。

持守耿介高远的志向让人疑惑，暗自写诗来表明心迹。

思慕君子独特的胸怀，我折取杜若、花椒独自居处。

反复地唏嘘感叹，独自隐居而为国家思虑。

涕泪交流而凄凉悲苦，愁思不眠直到天亮。

度过这漫漫的长夜，想要排解这哀愁却难以去除。

醒来后徘徊周游各地，姑且悠闲地自我娱乐。

哀伤叹息实在可怜，抑郁的怨气不能抑止。

把思绪缠结成佩带，将愁苦编织成心衣。

折断若木来遮蔽日光，随着疾风的牵引飘荡。

存在的事物仿佛看不分明，内心跳动却像滚沸的热水。

抚摸玉佩和衣襟来抑制感情，在迷茫失意中前行。

岁月匆匆流逝走向衰老，生命的时限也渐渐到来。

白、杜衡枯槁后枝叶凋零，芳香已经消散不再茂盛。

哀怜我思念故国之心不能悔改，证明这些话不能依赖。

宁愿忽然死去而随流水远逝，也不忍长期因此而忧愁。

孤独的人叹气并拭泪，被放逐出去不能返回故里。

谁能想起这些不痛苦？我明白了彭咸传说的真假。

原　文

登石峦①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②。

入景响③之无应兮，闻省④想而不可得。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⑤而不可解。

心羁⑥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⑦。

穆⑧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⑨。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⑩。

邈蔓蔓之不可量兮⑪，缥绵绵之不可纡⑫。

愁悄悄⑬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⑭。

凌大波而流风兮⑮，托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⑯兮，处雌蜺之标颠⑰。

据青冥而摅虹兮⑱，遂倏忽而扪⑲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⑳，漱凝霜之雰雰㉑。

依风穴㉒以自息兮，忽倾寤㉓以婵媛。

冯昆仑以瞰雾兮㉔，隐岷山以清江㉕。

惮涌湍之磕磕兮㉖，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㉗，罔芒芒之无纪㉘。

轧洋洋之无从兮㉙，驰委移㉚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泛潏潏㉛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㉜。

观炎气之相仍兮㉝，窥烟液㉞之所积。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㉟。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㊱。

心调度㊲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㊳。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㊴兮，悼来者之悐悐㊵。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望大河之洲渚㊶兮，悲申徒之抗迹㊷。

骤㊸谏君而不听兮，重任㊹石之何益。

心结㊺而不解兮，思蹇产㊻而不释。

注　释

①峦：小而尖的山。

②眇眇：指辽远，高远。默默：指幽寂无声。

③景响：指影子与回响。景：通“影”。

④省：察看。

⑤戚戚：指忧伤的样子。

⑥羁（jī jī）：指马缰绳和络头。比喻束缚。

⑦缔：郁结。

⑧穆：深远，幽微。

⑨莽：广大，辽阔。芒芒：指广大辽阔的样子。仪：仪表，景象。

⑩不可为：指无能为力。

⑪邈：距离遥远。蔓蔓：指延展的样子。量：估计，衡量。

⑫缥（piāo）：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纡（yū）：萦绕回旋。

⑬悄悄：指忧伤的样子。

⑭翩：疾飞。冥冥：指高远的样子。

⑮凌：乘，驾驭。流：跟随。

⑯峭岸：指陡峭的山崖。

⑰雌蜺：指副虹。虹有二环时，内环色彩鲜盛为雄，名虹；外环色彩暗淡为雌，名蜺，即霓，今称副虹。标颠：指顶端。

⑱据：靠着。青冥：形容青苍幽远。指青天。摅（shū）：散布。

⑲扪：按，摸。

⑳湛：清澈。浮源：形容露水浓重的样子。

㉑漱：吮吸，饮。雰（fēn）雰：形容飘落的样子。

㉒风穴：古代传说中的洞穴名。相传北方寒风自其中而出。

㉓倾寤：指翻身醒来。

㉔冯：通“凭”，凭借，依靠。瞰（kàn）：从高处往下看，俯视。

㉕隐（yìn）：倚，靠。岷山：山名。

㉖涌湍：指激流。磕磕：指物相碰声。

㉗容容：指纷乱动荡。经：治理。

㉘罔：通“惘”，迷惑。芒芒：通“茫茫”，迷茫，模糊不清。纪：散乱的头绪。

㉙轧：压倒。洋洋：指众多的样子。

㉚委移：即委蛇，迂回遥远的样子。

㉛潏（jué）潏：形容水涌出的样子。

㉜张驰：指潮水的涨落。信期：指一定的期限。

㉝炎气：火焰与火气。炎：通“焰”。相仍：指相继，连续不断。

㉞烟液：指云和雨。

㉟施：用，运用。黄棘：树木名。枉策：指弯曲的马鞭。

㊱放迹：指远行的踪迹。

㊲调度：指估量，考虑。

㊳著志：指表明志向。适：往，到。

㊴冀：希望。

㊵悼：悲痛，哀伤。悐（tì）悐：指忧惧。

㊶洲渚：指水中小块陆地。

㊷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力谏纣王不听，抱石自沉而死。抗：通“亢”，高，大。

㊸骤：屡次。

㊹任：抱。

㊺（guà）结：指心中的郁结。

㊻蹇产：指思绪郁结，不顺畅。

译　文

登上山峦眺望远方，路途辽远而沉默幽静。

深入其境影子与回声都没有响应，耳闻、目视、心想都不能实现。

愁苦郁闷而不能快乐，内心忧伤而不能解脱。

心被束缚而不能发泄，气息缠绕而自我郁结。

宇宙渺远而无边无际，大地苍茫而看不到景象。

风声隐约而互相感应，事物纯粹却无奈凋零。

思绪悠远而不能测量，缥缈绵长而不能绕回。

愁闷哀伤而时常悲痛，高飞远走也无法快乐。

乘着波涛随风前行，向往彭咸所住的地方。

登上高峻山岩的陡峭崖壁，停留在彩虹的圆拱顶端。

倚靠着青天散布彩虹，又忽然地向上抚摩天空。

吸吮那浓重的清露，含漱那散落的凝霜。

依靠着风穴而自行休息，忽然翻身醒悟而情思绵长。

靠着昆仑山俯视云雾，倚着岷山观望清澈的长江。

恐惧那急流冲击岩石的声响，听到波涛声汹涌澎湃。

思绪纷乱而没有条理，迷惘茫然而没有头绪。

想压制纷乱的思绪却无从下手，忧愁迂回游走不知道在哪里停止。

思绪上下翻飞飘荡，展开双翼左右摇摆。

就像大水泛滥前后翻涌，伴随着潮水定期涨落。

看那火焰和烟气连续不断，窥见那云雨积聚凝结。

悲叹霜与雪一齐落下，听到潮水激荡的声响。

借着日影而往来不息，用那黄棘制作的弯曲马鞭来驾驭。

寻求介子推生前所在的地方，又去观看伯夷放荡隐逸的地方。

用心考虑却不能释怀，铭刻在心并表明志向，不会跟从他人。

尾声：

我怨恨以前所抱的希望，悼惜未来的命运而感到忧惧。

顺着长江、淮水漂入大海，追随伍子胥而顺从自己的内心。

眺望黄河的大小洲渚，悲叹申徒狄的高尚行迹。

屡次劝谏君主却不被听信，抱着石头自沉大河又有什么用？

心中愁思郁结不能疏解，思绪纠缠而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