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郢

原　文

皇天之不纯命①兮，何百姓之震愆②？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③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④。

出国门而轸怀⑤兮，甲⑥之鼌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⑦，荒忽⑧其焉极？

楫⑨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⑩而太息兮，涕淫淫⑪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⑫，顾龙门⑬而不见。

心婵媛⑭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⑮。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⑯而为客。

凌阳侯之泛滥兮⑰，忽翱翔之焉薄⑱。

心结⑲而不解兮，思蹇产⑳而不释。

将运舟㉑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㉒。

去终古㉓之所居兮，今逍遥㉔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㉕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㉖以远望兮，聊以舒㉗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㉘，悲江介之遗风㉙。

当陵阳之焉至兮㉚，淼㉛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㉜，孰两东门之可芜㉝？

注　释

①不纯命：指天命变化无常。

②震愆（qiān）：指惊动遭罪。

③仲春：指春季的第二个月。

④遵：顺着，沿着。江夏：指长江与夏水。

⑤轸怀：指痛念。

⑥甲：甲日。古人以十天干记日。

⑦郢（yǐng）都：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国都。闾：里巷。

⑧荒忽：神思恍惚的样子。

⑨楫：短的船桨。

⑩长楸（qiū）：指高大的楸树。

⑪淫淫：指流落不止的样子。

⑫夏首：指夏水的上游。西浮：指向西漂流。

⑬龙门：指郢都的东城门。

⑭婵媛：指情思牵萦。

⑮眇：通“渺”，高远，久远。跖（zhí）：脚掌。这里指落脚处。

⑯洋洋：形容无所归的样子。

⑰凌：登，乘。阳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泛滥：指波动，波涛。

⑱忽：急速。薄：通“泊”，停止，依附。

⑲（guà）结：指心中郁结。

⑳蹇产：指思绪郁结，不顺畅。

㉑运舟：指行船。

㉒上洞庭而下江：指离开洞庭进入长江。

㉓终古：指往昔，自古以来。

㉔逍遥：指徬徨，徘徊不进。

㉕须臾：指片刻，短时间。

㉖坟：水边高地。

㉗舒：抒发。

㉘州土：指楚国大地。平乐：指平坦富饶。

㉙江介：指江岸，沿江一带。遗风：指前代或前人遗留下来的风教。

㉚当：面对。陵阳：即波涛之神陵阳侯。这里指波涛。

㉛淼：形容水大的样子。

㉜曾：竟。夏：通“厦”，大屋。丘：废墟。

㉝芜：草长得杂乱。

译　文

天命反复无常，为何要让百姓惊恐遭罪？

民众与亲人分离失散，在这仲春二月向东迁徙。

离开故乡去到远方，沿着长江和夏水飘流逃亡。

走出郢都的城门就感到痛心，甲日那天早晨我开始出发。

从郢都出发离开闾里，心神恍惚不知要去哪里？

船桨一起高举却徘徊不前，哀痛再也不能与君主相见。

望着高大的楸树长长叹息，眼泪就像雪珠纷纷落地。

经过夏浦向西漂浮前行，回头眺望郢都已经不见踪迹。

内心情思萦绕而伤感，前途渺远不知道哪里能落脚。

顺风而行、沿着水流前进，漂泊无依，客居他乡。

乘着水神掀起的波涛，飘忽翱翔如同鸟儿不知道飞向何方。

内心郁结不能排解，忧愁思绪在心头萦绕不能释怀。

我将划船向下游漂浮，离开洞庭进入长江。

离开长久居住的家乡，现在彷徨无依来到东方。

我的灵魂想要回家，哪有片刻忘记返乡？

离开夏浦思念郢都，哀叹故乡日渐遥远。

登上水边的高地向远方眺望，姑且舒缓一下我内心的忧伤。

哀怜国土曾经那么平坦富饶，悲叹水乡遗俗那么淳朴。

面对波涛我该到哪里去，向南渡过浩渺的大江我又该去向何处？

竟不知道高大的楼台会沦为废墟，又有谁能料到郢都城门长满了杂草？

原　文

心不怡①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②。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③。

外承欢之汋约兮④，谌荏弱而难持⑤。

忠湛湛⑥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⑦。

尧舜之抗行⑧兮，瞭杳杳而薄天⑨。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⑩之伪名。

憎愠⑪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⑫。

众踥蹀⑬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⑭。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⑮，冀⑯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⑰。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⑱，何日夜而忘之？

注　释

①怡：和悦，愉快。

②相接：指连续，连接。

③含戚：指怀着忧伤。

④外：表面。承欢：指迎合人意，求取欢心。汋（chuò）约：通“绰约”，指姿态柔媚的样子。

⑤谌（chén）：诚然，的确。荏（rěn）弱：指柔弱，怯弱。

⑥湛（zhàn）湛：指深，深厚。

⑦被离：指分散。鄣（zhāng）：通“障”，阻塞，阻隔。

⑧抗行：指坚持高尚的行为。

⑨瞭：明亮。杳杳：指幽远。

⑩不慈：传说尧认为自己的儿子丹朱不孝，把帝位传给了舜；舜看到自己的儿子商均不肖，把帝位传给了大禹。这都是值得歌颂的高尚行为，但古代有人指责他们对于自己的儿子不慈爱。

⑪愠（yùn lǔn）：指心有所蕴积而不善表达。

⑫慷慨：指激昂，愤激。

⑬踥蹀（qiè dié）：指奔走，小步趋进。

⑭逾迈：指过去，消逝。

⑮曼：延长，拉长。流观：指周流观览。

⑯冀：希望。

⑰首丘：指头朝着故土山丘。比喻怀念故乡。

⑱信：的确，确实。弃逐：指放逐。

译　文

我的内心长久不快，忧与愁一个连着一个。

想到回郢都的路途那么遥远，长江和夏水也很难渡过。

时间飞逝似乎让人难以相信，到现在已经九年没有返回故乡了。

悲伤抑郁不能畅达，惆怅失意包含凄楚。

表面上做出柔媚的姿态讨好，其实却软弱空虚很难依靠。

我忠心耿耿希望能侍奉君主，却被嫉妒而隔离阻塞。

尧舜那高尚的品行，明智高远直逼上天。

众多谗佞的小人心怀嫉妒，给他们加上不慈的虚假名号。

君主憎恶不善言词的贤人，喜好假装慷慨激昂的小人。

这些小人们竞相奔走而日益亲近，美好的君子却日益疏远而远去消逝。

尾声：张开我的双眼四处观望，期望何时能返回故乡一趟？

鸟儿远飞会返回故巢，狐狸死后头朝着故土的山丘。

实在不是我的罪过而被放逐，哪里有一日一夜遗忘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