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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的绘画语言与艺术表现
1.4.1.2 二、笔
二、笔

中国画最初的功能正如陆机所言“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是一种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的画像布色、类之成巧的手段,是以“存形”为主要目的和本体的绘画形式。由于对“一管之笔”的过多把玩与器重,谢赫“六法”开始将“骨法用笔”方式植入了原来气韵、象形、赋色及经营位置的绘画体系之中,由工具的使用方式,引起了中国画的一场千年风云。历史学中往往以工具划分人类早期的历史时代,如旧石器时期、新石器时期,而以文人画为代表的传统中国画,称为“毛笔时代”,也未尝不可。

如何用“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呢?其关纽在于“骨法”之上。关于“骨”的定义,在古代就没有十分明确过,至少并非是绘画专门用语,同时又经历了1 500年的磨损,也就更加含糊其辞,以致今人多有歧解。从中国画绘画本身诠释“骨”的含义,主要有两种:其一,骨架支撑着物象的形状,正如骨骼支撑着肉体。“骨”相当于现在“结构”的含义。结构轮廓可以用线条来表示,而笔正好可以用在这种线条之上,所以骨法用笔的一个含义是:笔向哪里用。其二,笔在结构线条上落脚之后,随之又改变了线条的自然性质。它使线条不再是没有生命的指代性符号,而是一种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由笔完成的、丰满的画面符号。在墨痕的血肉之躯中,笔锋所至,便是骨中之骨。所以,线条是形的骨,笔是线的骨。卫夫人《笔阵图》云:“善笔者多骨,不善笔者多肉。”“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因此,骨法用笔的第二个含义是:笔怎么用。

而“骨”由于被笔触摸,因此便沾染了由笔带出的主观气韵。而由此引出对于线条的鉴赏标准,如“纯骨无媚,纯肉无力”,“生死刚正谓之骨”“苟媚者无骨”,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骨法为用笔提供了入口,使笔法能够上通气韵,下借骨法以造型,最后用“彩色挂物象”。所以,说骨法是中国画形态中的关键,一点都不过分。如果没有骨法,笔墨与造型永远也不能“嫁接”在一起,从这一点上看,骨法也没有“生死刚正”。用笔通过骨法而“嫁接”于物象,使形似观念开始节外生枝,张彦远又将枝变成了根:“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笔以工具性的出身跻身于气韵与象形之中,在相当程度上促成了气韵与形似的离间与对立。而用笔的工具性质又具有天生的“媚上欺下”的品质,唯气韵马首是瞻,为此不惜弃形似、赋彩以全气韵,“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这里的气韵约等同于骨气。)“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然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色彩,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由“空善赋彩”“具其色彩”,知墨法此时尚未产生。)骨气与用笔有直接关系,怎样才能更多地得到这种骨气呢?只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从形似之外求其画,否则气韵不生。那么又怎样“移其形似”呢?这根本不同于现在流行的变形观念,它并不一定要扭曲形状,而是骨法从“植柱构梁”向“离披其点划,时见缺落”转化,笔断意连。这种转化到董其昌时已导向极致:“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

“点画”“离披”“缺落”之后,书法贯通笔法又是一种“引狼入室”,从此中国画开始了长达至今的“外戚统治”,“故工画者多善书”。因此,笔最终包含两层意义:第一层是笔迹。如《林泉高致》云,“笔迹不混成者谓之疏”,“立其形质”者应是笔迹。第二层含义也即真正的笔的含义,却与形质无关。《笔法记》中对此作了初步的界定,笔“不质不形”“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不质不形”也就意味着笔既不是为了“形”,也不是为了形的“真”与“质”。笔在面对“形”“真”“质”时,姿态只是“取象不惑”。在笔中去掉形质,“不质不形”,那就只有“气”了。气乃“心随笔运”,因此,笔的真正含义是“虽依法则,运转变通,如飞如动”的运笔。这一点,在徐渭那里有更为清晰的表述:“余玩古人书旨,云有自蛇斗、若舞剑器、若担夫争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观雷太简云,听江声而笔法进,然后知向所云蛇斗等,非点画字形,乃是运笔。知此则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可一以贯之而无疑矣。惟壁拆路、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锥画沙,乃是点画形象,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以此知书,心手尽之矣。”[1]

徐渭的这一段话,从个人对于用笔的切身体验而悟得,是深得用笔三昧的真知灼见。笔不仅是画面的点画墨迹与点画形象,弊端真意是“手运”的运笔,是节律性动作,是一只手的“乐舞”,这种手运的乐舞,一方面是通过长期的专业训练而成;而另一方面,则是由心而发的“手则舞之”(见图2-4)。宋代韩纯全在《山水纯全集》“论用笔墨格法气韵之病”时早就说过:“夫画者,笔也,斯乃心运也。”所以,中国画的用笔能够“默契造化,与道同机,握管而潜万象,挥毫而扫千里”,与天地参;所以,运笔比点画笔迹更重要;所以,运笔“心手尽之矣”,只要有心与手就足够了;所以,中国画还有指画传统。在这一点上,就不难以理解黄宾虹“平、留、网、重、变”的用笔五法,关键是不要把黄宾虹的“五笔”当作五种点画笔迹来理解。如果把它理解为诸如拉琴运弓的规则,抑或舞枪弄棍的武术口诀,无疑将会贴切得多,这样说并非是贬抑用笔,殊不知,中国文化是讲究“进乎技”的。

图2-4(明)徐渭《花卉》(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