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语言的力量
中国画作为一种绘画语言,它在发挥作用时力量是不可或缺的。力量就是一种作用,这种物理学的意义可以沿用到精神领域来,精神当中的相互作用无疑也是力量。力量可以从语言本身以及内容两个方面传达出来。人在讲话时,声音的高低、语气的方式所能引起听众的注意力是不同的,这是一个微妙的感受。有的语言软弱无力,有的斩钉截铁,有的优柔寡断,有的果敢肯定,这是从外在的声调、语气反映出来的。从内容来看,那种真挚恳切、感情充沛、逻辑严密、论证充分的言说会更加令人信服,就是让人心更容易服从与接受,从而不被遗忘或忽略。当然,还有一些因素,比如,说话者的身份、地位,说话者所代表的群体或机构,工具与权力在语言中的运用等,它们对语言力量的产生都有重要作用。中国画同样类似,我们看画时,绘画本身的语言以及内涵,还有作者身份、地位等都在潜移默化地起作用,这几乎是一种习惯。语言以外的因素对语言效用的影响有时会超过语言本身,尤其是当语言、言说者以及听众处在一种现实的关系中时,人们很难仅仅专注于语言本身。严格地讲,语言的力量应当从语言自身产生出来,但实际上,语言由于自身的特性,其身后是一系列的社会关系,所以其力量实际上受到种种因素的影响。对于一幅画,一方面,人们会更加愿意欣赏与解析来自绘画中的形象、色彩、意蕴,对于画家与所处的社会背景的了解也是为了更好地从绘画这种语言中解释出意义来,他们比较反感对于一幅画意义的肆意扭曲或粗暴干涉,这是对于语言本身的尊重;但另一方面,人们对于那些通过一系列的工具与计划塑造起来的审美偶像和价值偶像又心存敬畏或无可奈何,他几乎没有能力从复杂的言语行为中剥离出那个纯粹的语言来。
从绘画本身讲,线条、点画、色彩的表现力与感染力是首要的,就是它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唤起人心的反应。就墨线而言,墨色浓重的给人的印象要较浅淡的强烈一些。不过,关键还在于线条本身蕴含的一种力量,这个要通过线条的形质传达出来,其中一个重要基础就是画家和观众的生活感受。在宣纸上,不论谁画的线条它所含有的墨的量是一定的,而且,观众用手去摸也不会感受到来自线条的主动作用。那么,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很显然,这种力量并不是一种物理的力、物理的能量,而是一种精神性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通过视觉对形象的识别,经过心理感受或联想而获得。宽泛地讲,物理式的力量感可以包括硬度、韧性、重量、压迫、冲击等,这是人在生活历程中从物理世界中逐渐通过体验、学习所获得的。比如,我们看到一块铁和一团棉花时会觉得前者更加有“分量”、有“力量”,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在此之前,我们对铁和棉花都有亲自触摸与掂量的经验,将“分量”“力量”这些感受与铁、棉花之类的形状、表面特征、颜色等之间形成固定的联系,否则是难以通过视觉做出判断的,如果是给出两种完全不知道的物体,恐怕就难以做出判断了。
那么,当我们看绘画中的一条线的时候,我们会联想到一些经验对象,然后依据经验对象的力量特征附会到线条上来。线条是毛笔在纸上划过的痕迹,这个痕迹可以提供两方面的信息:一方面,可以记录毛笔行走的快慢、提按的程度、水分的多少、笔锋的方位、笔与纸摩擦的力量等;另一方面,线条、点画的形状让人联想到生活中一些线形的事物,如铁丝、绳索、树枝、树干、藤条、骨骼、飘带、石块等,所以,有“铁线描”“解索皴”“乱柴皴”“高山坠石”等名称或说法,当联想到这些事物的同时,该事物的力量方面的特性也就自然地“转移”到线条上了。所以,线条的力量既有作者运笔过程中的控制力,又有线条形象引起的事物力量的联想,综合起来便形成了力量感,这一点也常常被称为作者的“气力”或“功夫”,这是绘画力量的一个方面。进一步讲,对于一棵松树的刻画,通过枝干的苍老、虬曲,树根的盘结,松针的锐利,这些都可以体现一种力量,这一部分是容易辨识的,因为是一个直接、具体的形象特征。还有一种就是绘画秩序、总体形象所体现出的严谨、遒劲、苍茫、阔大的总体印象。所以,独立的点画、线条呈现的力量感以及点画所构成的形象、画面都可以体现出力量的感受来。
在绘画中,形质的力量是首先引人注目的,效用的力量,比如表现力、批判力,实际是表达的充分程度、批判的深刻程度等,这就和绘画的内容有关了,它们会相对抽象一些,未必是一望而知的。中国画经常讲“内力”“功夫”“气力”“气势”“气韵”“气骨”等,不论是“力”还是“气”,其实都有力的意味。人们在看画的时候,有时会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被“激发”的感觉,这都是一种力量在起作用。这些“力”,有的类似一种物理的力,相当于事物间的相互作用或能量,比如重量感、“力能扛鼎”“折钗股”“内力”“功夫”等说法。有时“力”与“势”密不可分,比如说“气势”,“高山坠石”讲的就是一种“势”,其实也是一种力量感。在《孙子兵法》中有关于势的论述,如“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这其实也是在讲一种积蓄待发的力量。还有的是一种纯精神的力量,是对人心的一种作用强度,比如表现力、震撼力、气魄。所以,力的含义很宽泛,但是,内在的精神力量最能打动人心,当然,这种力量一旦过于外露,就显得霸悍与粗鲁,成为江湖气的特征,只有将“刚”与“柔”、“藏”与“露”调和到适当程度,才能达到自然而动人心魄。
所以,表现力既体现在绘画当中线条、色彩所呈现的物理的力量感,这一部分依靠人的视觉来识别,又表现在所传达对象的深刻程度,这一部分除了感觉还需依靠知性来识别。
历代的中国画家很注重追求这种线条的力量感,就是一种笔力,如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他们尽其一生都在这上面下功夫,他们绘画中的线条给人以坚实、雄浑的力量感,是显而易见的。在当代,人们对线条力量感的要求或评价有所减弱,实际上,这也是审美标准在当代逐渐改变的一个表现。
现代画家有时也追求一种被称为“张力”的东西。在力学中液体的表面张力其实是分子之间的作用力,固体中的张力也是相邻部分之间的牵引力。在绘画中,大概是指在视觉或视觉心理上的一种牵引或压迫感,也有的叫视觉冲击力。这种力的感觉不完全是一些线条、点画的形象联想,而是绘画中的笔触以及总体形象的对视觉的刺激度,尤其是在现实环境或人的心理背景中的独特感与分量感。这种力量感的来源首先在于对于人的注意力的唤起程度以及对于视觉的刺激程度,在现代的题材中,有时候也会通过血腥、暴力、变态、色情、灾难等形象来引起人的心理反应。因为这些题材在过去没有表现或只有含蓄的表现,它们在个人的文化经验中很少存在,所以一旦呈现于眼前,会在视觉上引起一种全新的感受。但这种形象大量地出现以后,人的感觉会逐渐适应,那么,在观看时的反应也会渐趋平和。对于艺术家来说,新的题材的挖掘永远是一个任务,凡人总有猎奇的心理,单纯的新奇固然能唤起人的兴奋,如果缺乏内涵有时也不会持久。
在内在表现力方面,力量在于绘画所展示的文化内涵的容量以及其深刻程度,这一点实际上是最为重要的。人们虽然津津乐道一些画家的线条力能扛鼎,或者笔端有金刚杵,不过真正使得他们的作品动人心魄的还在于那种深厚或纯粹,当然严格地讲,这种力量来自于语言的内容而非语言本身。将这种内容充分、彻底地呈现出来,必须依赖语言,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语言的力量似乎在于它能否有效地表达。也就是绘画语言与其所要体现的内容之间准确、充分的关联,这一点既关系到语言本身的精粹程度,也关系到语言形态的具体选择,有时候,作者具备相应的语言能力,但是选择一种最恰当的方式也未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作者的困惑经常在于如何运用一种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中,其有效程度是不同的,语言的表达效果与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的解释趣味、心理状态密切相关。对于历史中的作品,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与理解都会有所不同,所以,时代的心态与理解习惯就成为产生语言效用的重要因素。有的艺术家会熟知这一点,有时候会挖空心思去揣摩,但是在多数情况下,难以有准确的把握,因为时代的需求、观众的心理不是一种简单的市场反应,而是有更加深刻的原因。一个人投机某个市场热点较为容易得手,但要投机某种文化潮流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许多绘画是恰逢其时,为时势所造就,也即被时代所选择。
这种情况也并不意味着作者在语言选择上无能为力,相反,正是由于其积极地选择、思考,才会有更多可能与时代、环境的需求相契合。一旦他能够抓住让某个时代、某个环境人们高度敏感的神经或者言说方式,毫无疑问,这样的语言的力量将会由于被群众共鸣而响彻时代,当然对于艺术家而言,这样的情境既需要技术与思考,也需要机遇或运气。
在群众的共鸣声中,语言的作用几乎可以说获得了最大限度的体现,这是时代或群众的心理需求和语言自身所具有的魅力共同所致,这样的作品并非经常见到。然而,即使群众没有去选择,有些作品依然希望去影响他们,这个时候,除了借助工具,比如包装与媒介,还可能借助权力。因为艺术作为语言的时候,它与其他诸如文字一类的语言形式一样,并不是自由地飘浮在人与人之间的空气,它常常被管理着,同时也在影响着一些人或事务。一种艺术、一种艺术品,在推行价值观念、生活态度等方面的作用不可小觑,因此,人们在从事艺术创作以及欣赏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并非总是悠闲的与自由的。在语言选择与对象选择中,时代的势力经常左右着画家,这种对于某种“时代感”或“进步性”的要求既有绘画内在的需求,也有外在的社会势利之驱使。对于画家,从最小的一点一画,到整个作品的形象、主题、意蕴、包装等都在企求最大限度地产生感染力与影响力。这种感染力与影响力经常取决于画家如何熟练地使用绘画本身的语言功能以及如何利用社会的势利或潮流,这种情况之下,语言的力量是贫弱还是饱满并不容易分辨。在充满市场竞争的时代,艺术家往往使用各种手段来提高作品在投机、宣传、营销等方面的竞争力,绘画本身的力量反而像武装出来的咄咄逼人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