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书习字,入唐八大日本僧侣
因地缘关系,弱小的百济自公元前18年立国以来,一直扮演向日本输出中国文化的角色。据日本最早的史书《古事记》载,应神天皇十六年(公元285年),百济王派一位叫王仁的学者(极有可能是位汉人)到日本,教天皇之子学习汉字和中国经典。日本由此有了书面语言——汉字。
前边讲过,公元372年东晋时期前秦皇帝苻坚派遣顺道和尚等携佛像与经书赠予高句丽,朝鲜半岛始有佛教。两个世纪后的公元522年,中国南北朝时期的南梁司马达等来到大和国,安置佛像,进行礼拜。此谓之私传佛教进入日本之始。公元552年,从中国学习了佛教的百济,为报答大和朝廷对百济国的长期支持,将一批佛像、佛教经典及幡盖等佛教用品,作为礼品进献给日本钦明天皇,此为公传佛教进入日之始。中国《隋书》中有“敬佛法,于百济求得佛经,始有文字”的说法。
几种文献都说是百济为日本引进了汉字、书籍和佛教,说明中国南北朝之前,日本已经有意识地学习中国文化,甚至从百济引进“转口”的中国文化。此时,也是朝鲜半岛从中国大陆采购图书的重要时期。
跨海入华的“求书之旅”
隋朝统一南北乱局之后,中国再现泱泱大国风范,周边小国纷纷访问中国。据《隋书·倭国传》载:“开皇二十年(600年),倭王姓阿每,字多利思比孤,号阿辈鸡弥,遣使诣阙。”此后,在隋朝统治的30多年内,日本先后5次派出遣隋团。隋朝对日本没什么商业需求,每来贡使,中国皇帝只是问问“倭人礼俗”。但倭人每次来华皆有目的,一是学习朝廷机构设置、法制律令;二是学习文化,收集经典书籍。据日本文献记载,隋大业三年(607年)日本以大礼小野妹子为正使,携带倭王国书,第二次派遣使节团访隋。在比《日本书纪》较晚的《经籍后传记》中,表明了此行之目的:“是时,国家书籍未多,爰遣小野臣因商于隋国,买求书籍。”
唐代,日本向中国派使达到高峰,由唐贞观四年(630年)起,至乾宁元年(894年),前后共派遣19批遣唐使。据《旧唐书·东夷传》载,“开元初,又遣使来朝……所得赐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也就是说遣唐使与遣隋使,都有搜集中国经典的任务。可见中日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中国书籍输出是重要的文化交流内容之一。有意思的是,第二批遣唐使回国后(654年),大使吉士长丹因“多得文书宝物”而获封户、晋位、赐姓。
古代日本到底从中国输入了什么图书呢?
据公元891年成书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记载,唐时已辑入汉文书籍15779部17345卷,可谓经史子集无所不搜。据大阪市立美术馆编撰的《唐钞本》,仅日藏唐代写本就有《唐诗卷》等43种,其中不乏中国散佚、日本仅存的“佚存书”。
接下来,另一个问题来了。日本引进的中国书籍都放在哪里了?
正仓院,丝绸之路的终点
唐代之前传到日本的中国宝货都放在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我在奈良旅行时,专门去东大寺看了正仓院(图4.7),这里原是东大寺的仓库,专门收藏东大寺的财宝物品。大门关着只能遥看一下院子中架空的大房子——正仓(此仓由北仓、中仓、南仓构成)。古代日本木建筑不上油漆也不粉刷,保持着木料的本色。这里不仅收藏中国宝物,还包括从中国搜来的印度、伊朗、希腊、罗马、埃及等国宝物。有些专家甚至认为“正仓院是丝绸之路的终点”。
图4.7 唐代之前的中国宝货都放在奈良东大寺正仓院,明治后宝物都献纳皇宫了。
正仓院宝物在明治时期都献纳皇宫了。不过,每年日本皇宫都有正仓院专题宝物展。这个展览我没能赶上,但在奈良博物馆赶上了“平安写经展”,许多唐代写经在此亮相。这之中有中国搜来的汉人写经,也有日本宫廷贵族照汉籍抄写的经文。比如,正仓院当年就收藏有光明皇后抄写的《头陀寺碑文》、《杜家立成》、《乐毅论》,还有圣武天皇书写的一般称为《圣武天皇宸翰杂记》,此集抄写的中国诗文,大多属于佛教文学,许多在中国已散佚不存。
在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积极采购中国书籍之际,唐末五代,战火再起,频繁的改朝换代与小国割据,令典籍散毁严重。五代吴越国(907—978年)还曾遣使日本,赍重金请抄天台遗书。日本遣日延为“缮写法门度送之使”,以至“一宗教文,复还中国”。由此可知,“书籍之路”并非自西往东的单向通道,而呈现往返环流之状。
没有文字的日本,正是因为引进了汉字和汉典,才有了写史作文的可能。公元712年和720年,日本皇宫先后编出两部日本史开山之作《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大约公元785年,出版了日本“诗经”《万叶集》。
“入唐八大僧”,经书、汉字、书法的传承
入华僧,僧来僧往,直接影响了日本政治与文化的革新。
大唐代隋后,天下太平,现盛世之象。公元623年,留学中国多年的“遣隋僧”惠齐、惠日等人,在见证了初唐繁荣之后,东归日本,向天皇报告大唐是法律制度最完备的国家,建议朝廷像派“遣隋使”一样,接着派“遣唐使”赴唐学习。几位僧侣的建议引起了朝廷的重视。经过一番准备,公元630年舒明天皇终于派出了第一批“遣唐使”。此后一直到894年,260多年间,除三次任命而未成行外,还有两次是送唐使臣回国,一次迎接遣唐使归日本之外,日本正式派“遣唐使”计有12次。
日本将“遣唐使”作为一项庞大的国家工程来运营,使团由正使﹑副使﹑判官﹑录事等官员组成,此外还特别配备了特殊的随行人员,还有主神﹑卜部﹑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以及船师﹑玉工等各行工匠,船上还配备了负责安全的弓箭手。随行人员中还有要长期居留大唐的留学僧﹑留学生和短期入唐﹑将随同一使团回国的还学僧﹑还学生。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学习考察团,全团共200多人,初期是乘两艘船,后来,随着团员的增加,使团增为四艘船,人数也增至500余人。
“遣唐使”每次入唐都有学佛求法的僧侣随行,经过百余年的不断学习,日本佛教迎来了高僧大德学成归来的高峰。自公元804年(唐贞元二十年)起,日本先后有多位高僧东渡中国,并成为后来日本的各门派高僧,其中最为有名的是最澄(传教大师)、空海(弘法大师)、常晓、圆行、圆仁、圆珍、惠运和宗睿八个人,成为创建日本佛教基业的“入唐八大僧”。最澄(传教大师,767—822)并不是入唐最早的日本僧人,但却是最有成就的日本高僧。唐贞元二十年(804年),最澄经日本天皇批准,率弟子义真等,随日本第十二次遣唐副使石川道益抵中国。在临海向天台十祖兴道道邃大师学习《摩诃止观》等。最澄回国时,自临海龙兴寺带走《法华经》等章疏一百二十八部、三百四十五卷。
最澄回到日本后,在比睿山大兴天台教义。日本早期佛教分为两个阶段。其一就是最澄等人平安朝时期从大唐学来的密教真言宗天台宗,另一个是荣西等镰仓室町时期从大宋学来的禅宗。最澄不仅是引入天台宗的高僧,还是中国书法的传播者。从大唐返回日本时,最澄不仅带了几百卷经书,还携回王羲之等名家碑帖、拓本十七种。最澄本人汉字修养极高,日本至今存有他的手书《久隔帖》(图4.8)。这是一封最澄写给得意门生泰范的信。信中提到空海,希望能透过泰范向空海请教佛学。当时最澄47岁,而空海40岁。但信中所有指空海,即“大阿闍梨”的地方均另起一行,表现出最澄对比自己年轻的空海的敬意,这里提及的空海,也是“入唐八大僧”的领军人物之一。
图4.8 最澄汉字修养极高,日本至今存有他的手书《久隔帖》。
空海(弘法大师,774—835),与最澄一起随遣唐使船进入大唐,在长崎平户海边弘法大师等风渡唐处立有空海的雕像(图4.9)。最澄回国后创立日本密教真言宗天台密宗(台密),空海则创立了日本真言宗东寺密宗(东密)。空海也和最澄一样痴迷汉字书法。更了不起的是他还创立了日本字。
古代日本没有自己的文字,长期使用汉字,称汉字为“真名”。5世纪初,日本出现被称为“假名”的借用汉字的表音文字。空海赴大唐学习后,传说他在梵文字母拼写原理的启发下,发明了日本字母“平假名”,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平假名的基础上又产生了“片假名”,日本终于有了本国文字。
由此我们发现日本的文字、书法与佛教有着某种特殊关系。如果说,日本文字与书法有一个创世纪,那么这个创世就是由日本高僧开启的。同样,日本佛教也借助于汉字和书法而巩固自己的地位与皇家的特殊关系。比如,平安时代“三笔”,就有嵯峨天皇(另两位是空海和橘逸势)。这位天皇也是汉字的推广者,当年他亲手抄录唐人《李峤诗残卷》。李峤在唐代算不上好诗人,其制式诗就像一部字典,比如,乾象十首:日、月、星、风、云、烟、露、雾、雨、雪;芳草十首:兰、菊、竹、藤、萱、萍、菱、瓜、茅、荷;灵禽十首:凤、鹤、乌、鹊、鹰、凫、莺、雉、燕、雀;居处十首:城、门、市、井、宅、池、楼、桥、舟、车……或许,正是这一识字、学文化的特色,成为嵯峨天皇抄录它的重要原因。
图4.9 在长崎平户海边“弘法大师等风渡唐处”立有空海的雕像。
顺便说一句,汉唐以降,周边没有文字的国家,多以汉字为本国文字。李朝世宗主政朝鲜时,才令人制定本国文字“谚文”,并于1443年公布“训民正音”。10世纪以前的越南,也一直使用汉字,直至13世纪,才有本国文字“字喃”。在中国明代之前,东亚是一个超国界的大汉字文化圈。所以,此时的海上丝绸之路,也是一个文字与书籍传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