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中国最早的海洋图景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公元前221年,秦灭了六国。“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但三十六郡具体是哪些郡,太史公嫌啰嗦没有详记。南北朝时刘宋的裴骃著《史记集解》,首次开列了三十六郡名单:“三川、河东、南阳、南郡、九江、鄣郡、会稽、颍川、砀郡、泗水、薛郡、东郡、琅邪、齐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代郡、钜鹿、邯郸、上党、太原、云中、九原、雁门、上郡、陇西、北地、汉中、巴郡、蜀郡、黔中、长沙,凡三十五郡,与内史为三十六郡”——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列全部郡名,就是想借此说明,秦的三十六个行政区的名字中——竟然没有一个“海”字出现。
海与郡的联系,出现在秦征服岭南“百越”之后。公元前214年,秦兵统一了岭南,随即设立了南海郡,这是古代中国行政区划第一次用“海”来命名郡。依王国维的《秦郡考》之说,大约在秦统一岭南的几年后,秦在郯郡(今连云港)东部,设立了东海郡。南海、东海成为秦朝后期四十八郡中,仅有的两个以“海”来命名的郡。
从以海名水,到以海名地。这种命名在地与海的微妙转换中,透露出海洋意识在王道中的萌动:南海郡和东海郡的设立,不仅是建两个“省级单位”的那么简单,它也是某种海疆权力的朦胧表达,可算作帝国海疆的一种原始的行政表述(至今,这两个郡名在海域的意义上还被后人使用)。所以,司马迁在煌煌《史记》中,专为岭南写了一大篇。
据太史公讲,南海郡首任地方长官任嚣,将郡治设在了蕃禺(后写作番禺),任嚣在此筑城,史称“任嚣城”。公元前206年,秦亡之际,任嚣病故。两年后,赵佗自立为“南越武王”。南越国一共存在了95年,大半是赵佗任上,任嚣的蕃禺城也渐渐有了城市的模样。但是古蕃禺的位置在哪儿,是在今天的番禺,还是在今天的广州,史无确切记载,后世也说法不一。想要指郡治或国都,还要靠考古意义上的“城、宫、陵”这三个“硬指标”,才可服人。
1983年,广州人在越秀山下筹建一幢大厦时,意外发现了赵佗之孙,文王赵眜的墓葬,出土了南越王文帝行玺等一批重要文物,证明了这个政权的实际存在;1995年,广州人又在城里发现了南越宫署遗址,遗址中有宫殿、花园、水池……还有僭越礼制的“万岁”瓦当。最重要的是在水池石壁上,人们发现了一个阴刻的“蕃”字。加上多年以前,在广州西村石头岗秦墓里发现的烙刻在漆奁上的“蕃禺”二字(这是广州古名最早的一例考古实证)。人们完全可以相信,南海郡治和南越国都之蕃禺,与今的广州是同一个城。
如果说命名与敕令是行政权力的一种表达,版图的绘制则是主权的直接宣示,那么,广州城与它所处的珠江口是什么时候进入古代中国版图的呢?1973年湖南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帛地图,为我们推开了一扇“面朝大海”的小窗。马王堆出土的三幅帛地图原图都没有名字,为便于后人引据,专家们根据图中所绘主要内容进行了命名。其中,与南海相关的即是那幅最为有名的《地形图》。根据墓主下葬的时间推定,此图绘制时间下限大约为公元前168年之前。
《地形图》的方位是上南下北。图为长、宽各96厘米的正方形。图的主区描述的是,汉初长沙国桂阳郡的中部地区,相当今湖南深水(今潇水)的中上游流域。邻区描述的是,南越王赵佗割据的岭南地区。让我们把目光从《地形图》精雕细刻的主区移开,聚焦邻区,即赵佗割据的岭南地区。它包括今北江以西、桂江以东的珠江流域。邻区部分比主区画得粗略得多,既没有标明本已纳入图中的秦南海郡,也不标明南越国都城蕃禺。邻区中仅有今贺江流域标有两个字——“封中”。据广东西江的研究者考证:西江支流贺江,古称封水。“封中”指的应是封水中部。由于“封中”与长沙国有接壤关系,故受到汉朝绘图者的“点名”重视。
邻区除“封中”一名外,南越国的地盘上,仅剩下一些表现江河的笔墨。这些线条十分粗略,但还是绘出了珠江三角洲的基本面貌。珠江是中国境内第三长河流,其名原指广州到入海口的一段河道。珠江下游广东段称为西江,其分支东江、北江汇入珠江入海口,后来逐渐成为西江、北江、东江和珠江三角洲诸河的总称。珠江与长江黄河不同,它没有统一的入海口,人们用“三江汇合,八口通海”这八个字来概括珠江的入海口的特色。
以主邻有别,详近略远,为制图原则的《地形图》,对主区上的多条江河和支流的入河口均表现准确,但邻区的几条进入珠江三角洲的江河及其入海口都画得都很粗略,水道全无注记;目前可辨认出约四五条河流的汇入海湾,海岸线没有如实画成曲线而是绘成一个简约的半月形。虽然,此处没有地名标注,但从地理位置上人们仍能判断出那个“月牙”无疑就是南海郡所依偎的南海了。
关于《地形图》的海域部分,许多专家都有所忽略,没有人来确认这片海在地图史中所应有的重要的“历史地位”。不论站在海洋文化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地图史的立场上,我都认为《地形图》上的海湾部分,是长久以来被专家们忽视的《地形图》中最可宝贵的另一个“身份”——它是我国现存地图中最早的海域描述,堪称中国海图的“祖母”。
我在湖南博物馆参观马王堆出土的帛地图时,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帛地图出土时的色彩了。所幸我们还能看到1973年底最早拿到32张断帛照片,并率先进入此项研究的谭其骧先生的记录:“该图用3种颜色绘制,位于图幅左上方的珠江口以田青色绘画,道路用淡赭色描绘,其余内容均以黑色表示。”这段宝贵记录告诉我们,它是中国最早的彩色地图,同时也让我们了解到,古人对海的色彩已有所表现——“田青色”,为我们研究中国的“蓝色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底色。
虽然,南海在《地形图》中,只是小而又小的一弯“月牙”。它的比例不很准确,几乎是以压缩的方式把海湾拉入到了画内;海岸线也很不准确,只是示意性的画了个半圆;海水还没有像后来宋代的海图那样画上波纹,只能绘成“一潭死水”;但它毕竟是“海”在现存地图上的第一次露脸,毕竟是我们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绘有大海的中国地图。尽管,我们把海所占比率很小的《地形图》称作一份海图,有些勉强。但这一小部分确实却描绘了南海最重要的入海江河——珠江的入海口,表现出了较清晰的江海关系,并含有了海图所需要的海与海岸线的重要元素。
这张图事实上存在着五条看不见的界线,即郡界、县界、乡界、村界,还有华夷之界——海。最后这条界,也是不可逾越的。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南征军攻破蕃禺城。南越国谋反国相吕嘉,和国主赵建德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试图“流亡海外”。汉廷即派兵海上追逃,生擒了南越国最后一帝赵建德。此时,汉武帝正在外巡游,行至河东郡左邑县桐乡时(今山西境内),听到南越国被灭的消息,非常高兴,便把该地改名为“闻喜县”(山西今仍用此名)。校尉司马侯追逃有功,被汉武帝封为“海常侯”。蕃禺,也由此转向名谓“广州”的历史时期。大汉将亡之际,三国并雄,天下重组。公元226年,孙权政府重新划定东吴“天下”,建交、广二州,合浦(今广西北海)以南为交州,以北为广州。广州“州治”仍设蕃禺。从此,“广州”之名融进了这座城市,最终成为它的名字。
看不同地图上的珠江口,会产生不同的感觉:如果看中国地图上的珠江口,它偏居在南疆;如果看世界地图上的珠江口,它恰处在东西洋的海上交通的中轴线上。如果,我们从南海来回望大航海时代的贸易史,就会发现南海或者说南洋,恰处在古代世界贸易的中心地带。东边通东洋,有日本和朝鲜;南面连南洋,有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西边连着西洋,通过马六甲海峡直通印度、阿拉伯海……。珠江口,坐在东西海上贸易的中轴线上,开启了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尝尽了大海带来的苦辣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