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是怎么搞的?谁之过?谁之罪?难道不该唱歌,不该开戏?我们应要求死者的原谅吗?巴大坎觉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在飘摇起伏。那就摇吧,飘吧,浪花撞着礁石,花草卷着风雨,都要飘摇、打旋,甚至沉没的。但路还是要走,循着自然,循着良心,循着前人踩过的路,走……
当天夜里,巴大坎携着苗秀,失群孤雁似的离开了零菱港。
所有如惊恐、沮丧、惨然……这类字眼,都无法形容他们的心境。太突如其来,太不可思议了!尸体充塞了小学校,充塞了苇塘和水坑,也充塞了通向四方的道路。好端端一个零菱港,昨日还鼓掌欢呼,放声歌唱,顷刻间消失了!那么热闹的挤在蘑菇顶上的大马蜂窝,没有了!
曾从邻村跑来个县干部,他只看了一眼,便成了疯子。是一个区干部从外村动员来群众,帮助收拾残骸,掩埋尸骨的。当他遇到巴大坎,知道他是个八路时,吓得哆哆嗦嗦地说:“你丢了魂儿啦?怎么还不快跑!”
全村没了一个所谓的家庭。区干部清点的已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还剩下多少人。那些来自外村的“戏迷”们,有的逃出村庄,又在半路上中了埋伏;至于钻苇垛、裹席筒、鞧橱柜的……也一一被翻出,被刺杀。只有几个横起心肠闯往野地的好汉,在稠密庄稼的帮助下,侥幸逃脱了劫难。“三三制”后来查验所有的女尸,始终没有找到蕙芳母女,最后在自家炕上的瓦砾堆中,曾掘出三条人腿,都是女人的,却又没有他所熟悉的瘢痕印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三三制”稍稍能说话的时候,巴大坎从他嘴里片片段段知道了某些详情:轴子原是在教室里被抓住的,由于他倔强猛厉,引起小野指挥官的格外愤怒,拔出手枪顶在他脑门上。此时,多福叔忽地横在二人中间,用老朋友身份介绍说,这是他的“小长工”,是个不懂事的浑人。谁知小野冷冷一笑,一掌就打出他的鼻血来。多福叔愣一愣,又笑着展开折扇,给小野扇着劝他消气。就在小野气色稍缓的工夫,多福叔从背后拔出小八撸子,一枪打进小野的鼻梁。当他回过腕子把枪口指向自己时,鬼子的三八式也抠响了,他就那么钩着头靠在墙根里。
轴子立即被押出院外,开初,曾有几分钟的安静,后来听到他一声大骂:“我操你姥姥!”至于怎么被吊在单杠上,便无从知道了。
“三三制”是抓了别人的血糊在自己耳根上的,当鬼子扔炸弹时,他记得儿子还活着,跳过去把儿子盖在了身下,直听到那声“轰!”当他又听到巴大坎的脚步声时,霎时间还以为是润芳在找爸爸呢。
比较说来,死得最称心的要算栾老太太了。她先是硬从鬼子的手里把苗秀的腕子夺下来,然后护住这位“孙女”,跟鬼子说,不管什么事她都能替“孙女”去办。她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可惜,旁侧里连开三枪,她就那么嘴里滔滔地摆了一摆,扑倒在苗秀身上……
在整个屠杀过程中,没有一个出来当汉奸的,也没有一个人出卖乡亲和同志——这真是个谜:全部抗日战争,惨案发生过无数,零菱港是这样,其他地方也是这样!那么,汉奸的出来,必另有孳霉生发的气候和土壤,那一定是极端的肮脏和透顶的腐烂,再不然便是具有异常的黑心了……
与“三三制”的告别充满了凄凉,三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听得见呼吸,感得到体温,但都抬不起眼皮,甚至怕看对方的脸色。要说的话太多了,可又没有一句是必须说的……
“是——要走了?”还是“三三制”先开了口。
“……”巴大坎和苗秀被辛酸噎住喉咙,点点头。
又互相站了一大阵,“三三制”又松出一口气说:“我,又找着二斗小米,半升小枣儿。别人都走了,咱们,还有受罪的工夫呢……”
“……”两个孩子辨不清他的意思,是要求什么,还是挽留什么呢?只觉心里冷得打战。然而,可不能哭,别让泪流下来,流自己的泪就等于流别人的血啊……
“三三制”终于从呆滞状态中醒过来了:两个孩子是“公家”人,共产党管教惯了的,不可能留住。嗐!世上该留的东西多呢,留不留啥干系。于是,他摆摆手:“走吧,走了好。找见部队了,给我捎个信儿来……”说完就别转了身子。
大家都做到了一颗眼泪不掉。

现在,巴大坎和苗秀一前一后地走在向南的路上。这是来时的路,它在夜色中迷迷茫茫,绵长而邈远。来时是三个,现在变成两个了。庄稼在窸窣作响,长高了,越发海洋似的黝黑而茁壮。巴大坎听着脚下的“橐、橐、橐、橐”声,走左股,走右股,还依稀记得,可心上的苦辣酸甜,已大非来路上的心肠了。
也就是一个月左右吧,经了多少事,见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啊!这经,这见,这走,都仿佛很久很久了,不曾想到的,竟是尸骨堆山,血流成河……
这是怎么搞的?谁之过?谁之罪?难道不该唱歌,不该开戏?我们应要求死者的原谅吗?巴大坎觉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在飘摇起伏。那就摇吧,飘吧,浪花撞着礁石,花草卷着风雨,都要飘摇、打旋,甚至沉没的。但路还是要走,循着自然,循着良心,循着前人踩过的路,走……
路没有尽头,可它能引给你指望,路那头就有很多熟识的人。那位纪昌庄的纪大娘,本来不认识,可在急风恶浪中,是她叫你替她抱抱孩子,认识了她,连碰上洗澡的鬼子也不怕了,是她给找着了村长……
辘轳大伯最“神通”,略一翻手就把霍从雷压在了猪圈底下,活儿干得真绝!可说人家把我送给了“土豪劣绅”,那时的巴大坎真是“太儿童”了!
还有根儿嫂,一个看似温柔,却很有主心骨的人。她笼住了霍从雷,也征得服那位“倔”哥哥。她的了不起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狗替儿哥性子犟,像座光板石头山,可惜有那么个老婆,太刁钻了!——不,不不!巴大坎突然否定了自己。什么“刁”啊,那是对她的冤枉!瞧她捂着屁股挨板子的时候,带着怨气啃丈夫脸蛋子的时候,有多么的质朴可爱!便是摔苦脸、说丧话、笑人“踢锅、踢筲”的时候,那神气又多么本真啊!当时觉得她“厉害”,都因为还不了解她啊……
“三三制”不也这样吗?才见面的工夫:“我和八路没关系!”“村干部都死绝了!”多么顽冥不化!可他在“眼跳”,在忌讳着长烟黑龙啊!他那个温馨滋润的小安乐窝,一辈子惨淡经营才造就得成的,已经灰飞烟灭了,毁作碎片片了!叫他心上的血往哪儿去流呢……
“苗秀!”
“嗯。”
“那个‘三叔’不会疯了吧?”
苗秀头发根子一乍,紧赶着钻到他的肩下去:“你怎么了?为什么咒他?”
“不,莫怕嘛。”巴大坎柔和了口气,“我想,他说找着了二斗小米,半升小枣儿,啥子意思嘛?”
“还有啥意思?”苗秀委屈十足,声音凄酸,“我们就是灾星,走到哪里哪里跟着我们倒霉!你还想吃他的小枣儿?”
一股凉气又串在巴大坎的脊梁沟里,啊,灾星!灾星!招灾惹祸的灾星!多少人为你们洒尽了鲜血,泼出了生命啊!凭什么?你是“落难公子”?是龙子龙孙?是一朝得势就将变成王公贵人了吗?屁!三个冲散了的八路崽子罢了!不沾你,不理你,你根本就掉不了蛋!可是,冀中千千万万的老乡,是那么宽宏博大,赤胆忠心,见你灾星来了,就腾房,就做饭,吃一碗端一碗地侍候,不惜担惊受怕,不顾家破人亡,不希图你的好处,更不想久后沾你的大光,甚至不妄想你能记住他们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就为你是个灾星吗?
巴大坎重又想到了辘轳大伯,想到了纪大娘,根儿嫂,狗替儿夫妇……岂止他们,还有丢了人家驴的锅叔呢,还有“吃斋念佛”的“老绝户头”呢,还有歇心寨的老爷爷,百尺桥的“青抗先”,南庄的剃头匠呢,更不必说多福叔祖孙三代,栾老太太,以及“三三制”一家等等了!真是“万山丛中,青纱帐里”,千千万万,人山人海,到处是数不尽的这样的面孔。这些面孔不管是冷是热,都能在关键时刻,为了支持你抗日救国而不惜肝脑涂地啊!
脚下依然“橐、橐、橐、橐”,可巴大坎已不是冷气飕飕,而是有股暖流从脊髓升腾开来,他觉得已抱住了那些千千万万的老乡,而且从心底里说一声:“谢谢……”
“苗秀。”
“嗯。”
“抗战胜利以后,我们要怎样报答这些老乡呢?”
“什么?”苗秀睁大了眼睛,“抗战胜利以后?”
“是呀。”
“啊!”苗秀轻轻一声叫,抱住了巴大坎的胳膊,差一点倒在他的身上。
巴大坎也吃一惊,不知她怎么了:是因为“抗战胜利”,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1989年2月6日(蛇年正月初一)写毕于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