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9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巴大坎不敢再看,一脚踹下窗子,跳出窗口来。从院心回望,“三叔”那么精致的安乐窝,已成檩木支棱、青烟缭绕的砖瓦破垛了。巴大坎旋过身子,又是一惊:绿色地平线上远远荡着一溜人影,细看,才知是大队的鬼子人马,正行列整齐、威仪赫赫地凯旋而去。是了,他们脚下的千里堤,就是“三三制”曾看见长烟黑龙“蹿腾”的地方。现在,果然“蹿腾”尽够,得意洋洋地滚了!

巴大坎又听到声音了。声音很异样:起初嗡嗡的像远雷,后来轰轰的,像闷在峭壁中的瀑布。再过一阵,猛然哗嚓嚓一声响,仿佛山崖崩落了,莫不是有妖怪要掀天揭地吧?巴大坎摸摸四周,探探脚下,仍只一片潮湿和阴森。

可声音越来越近了,仍伴有轰隆、哗嚓的倒塌声。巴大坎忽闻到一股焦煳味儿,又干燥,又呛得令人窒息。

“不好!火!放火了!……”

巴大坎一把推开洞口,呼地一大团浓烟将他裹住,眼前净是狼烟,他挣扎着爬出洞口,扎下头去往外撞,猛觉眼前一亮,头上闪出大片的蓝天。

啊,“三叔”的正房早塌了!大火正烧在耳房的门头上,沙土、烂瓦扑通扑通地下落。巴大坎忙缩回耳房,在风烟散乱中,见小炕上扔着两只女鞋,炕席上摊着一洼一洼的瘀血……

巴大坎不敢再看,一脚踹下窗子,跳出窗口来。从院心回望,“三叔”那么精致的安乐窝,已成檩木支棱、青烟缭绕的砖瓦破垛了。巴大坎旋过身子,又是一惊:绿色地平线上远远荡着一溜人影,细看,才知是大队的鬼子人马,正行列整齐、威仪赫赫地凯旋而去。是了,他们脚下的千里堤,就是“三三制”曾看见长烟黑龙“蹿腾”的地方。现在,果然“蹿腾”尽够,得意洋洋地滚了!

“滚吧!滚吧!滚回王八窝去,滚回地狱去!”

巴大坎开始朝小学校飞跑。两个小时之前,那儿还是快乐的天堂,现在怎样了?人啊,你们都好吗?

胡同被坍塌的房子堵塞了,道路没有了。巴大坎在瓦砾堆上翻跳,蹚着草灰前行,空气是焦煳的,腥臭的,到处门窗偃卧,檩柱上挑着朵朵火焰,奇怪的是没有哭声,没有呻吟,村子像落进万古荒山,沙漠之海。

终于望见小学校了。还那么傻大个儿似的站在全村最高处。它不断地喷出黑烟来,这烟一缕缕地散上天空,“傻大个儿”也七窍生烟,披头散发地疯了!

“啊呀!”又走了几步的巴大坎,头皮一阵发麻,他看见了轴子!轴子大张两臂,双腿叉开,四无着落地悬在单杠上。他光脊梁上油汪汪的,不知是汗是血。再近前些,才看清是手脚都绑在立柱上,推推单杠,吱呀有声,而身子已经硬挺了。从他腋下钻过头去看正面,眼是两个血窟窿,嘴里的牙齿、舌头都没有了……

“天哪!怎样的人心才干得出来啊!”

巴大坎害怕得发抖,他想到了苗秀,想到那灵活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她,也满脸窟窿了吗?

巴大坎冲进教室。

教室里烟雾蒸腾,呛得睁不开眼睛。朦胧中,瘪肚子汽灯还吊在大梁上,而讲台上下是一堆一垛的尸体。巴大坎最先认出的是多福叔,他窝着脖子靠在墙上,左手的折扇遮着撇开的嘴,仿佛忍着笑说:“我还不到死的时候呀。”

女尸大多堆在讲台之下。她们头抵头,手挽手,上下重叠,压着摞摞,几乎一律脸面朝地,让头发埋住各自的面孔。巴大坎两腿不停地摇晃,即使长征中也不曾这样毛发直竖过。但他恍惚中又听到一声“哼”,确乎是人的声音,便壮着胆子走过去。

靠窗处有个炸弹坑,狼藉着六七具尸体。巴大坎揉揉酸眼,弯腰细认。有三个人压在一起,最上一个两臂伸开,大扑大卧,一大块血凝在耳根上。巴大坎看着眼熟,抓住肩一拉,奇迹出现了,那人竟睁开了眼睛,正是“三三制”。

“三叔!”巴大坎涕泪齐下。

“三三制”眨眨眼,清醒地问:“他们,走净了没有?”

“鬼子呀?——滚了!”

“三三制”跪起一条腿,立即拉出身下的润芳,快速地为他理直了四肢。那小人儿面目浮肿,嘴唇紫青,身上黑黑红红,血迹淋淋,“三三制”显然以为他还活着,使劲地替他窝胳膊,撅腿,掐人中;又扶他坐直上身,擦伤口,捶打胸肋,盼他呼出气来。但是,刚刚一松手,润芳便扑通又倒下去。巴大坎见他着慌,忙插手扶润芳重新坐起,不想扑通一声,倒是“三三制”跌在地上,痛绝过去了。

巴大坎慌着放下润芳,又给“三三制”窝胳膊,撅腿,下死劲掰他的嘴巴。直弄得气喘不迭,才听得咕嘟一声,这个铁似的汉子又醒来了。但他只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两眼呆呆的,对巴大坎的问话毫无反应。巴大坎忙又为他揉胸捶背,指给他看窗上的亮光。好一阵,才见喘出一口气来……

“三叔!”巴大坎试着叫。

“三三制”痴痴的眼光看着他。

“痛不痛了?”

“……”“三三制”摇摇头。

“咱回家吧?”巴大坎生怕“三叔”又背过去,急着找些话来问他,“三婶和蕙芳呢?没见苗秀吗?”

这一问,真把“三三制”问醒了。他转转眼睛,盯住了讲台下面的尸堆。在那儿,一团花白乱发刺入了巴大坎的眼睛,啊,鬓角开开的,是栾老太太!巴大坎急急爬去,老太太脊背展得宽宽的匍匐在两具女尸上。她鲜血满身,却还体态完整,依然在娴雅、韶秀的风采中,透出一派从容和安详,只是双手往前伸得老远,仿佛还在撕扯着苇垛呼喊:“振宇,出来吧!……”

巴大坎扳转栾老太太的身子,放她仰正过来,不想一股血浆从她胸口淌下,一层层叠着涡云似的波浪,流过两个女尸,在地上摊成蔷薇似的一摊。巴大坎拉起第二个女尸看,心上怦地又是一翻,一条绛紫色的丝质头巾正缠在白皙的颈项上……

啊,终于找到了!

瞧,脸颊和嘴唇上还有宋老奶奶用对子纸染的鲜红呢。可这红已失去筋骨,只浮浮地贴在冻蜡上。巴大坎放下手里的女尸,提住苗秀胳膊扶她坐直。这时,竟听到了一声“嗯”,好像有气息漏出来。巴大坎探手到鼻下去试,真有股温煦的风儿微微在吹。

“苗秀!”

苗秀仍闭着双眼,在巴大坎手里歪歪倒倒。

“苗秀!……”

苗秀的眼皮一阵簌簌地抖,随即哼哼起来。巴大坎把她揽在怀里,为她掐太阳穴,揉搓双臂。苗秀又哼哼几声,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神色是多么惊诧,多么迷茫啊!她抖颤闪烁,惶然四顾,似乎仍拘挛在狞恶的地府回不过气来。

“哇——”她突然哭了,哭得又响又猛,巴大坎猝不及防,惊得目瞪口呆……

世界也需要哭。就是这声哭,死去的世界又活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