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8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地上的声音又野蛮又凶暴,疯狂地碰撞,猛烈地摇滚,伴着嘶嚎、吼叫和狞恶的笑闹,再不是人间的气息了。骇怪、惊恐替代了巴大坎的悔恨,他无法理解地面上的事情,也无心去分析。糟吧!尽着兴儿糟吧!有人就是为糟害人才生到这个世界来的!

教室里的人群爆炸了。

桌子被撞翻,女人被挤倒,孩子踩在脚下,门口卡上了人堆,棉被被扯落,窗户棂子纷纷破碎。只有惨白的汽灯还贼亮贼亮地射往村外去……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歪把子”扫了过来,房檐屋角,火花激溅。

多福叔抡起凳子,照汽灯狠狠砸去,“噗!”一切落进锅底般的漆黑!

人,从门口拥不出,就从窗口跳,从脚下钻,从人缝里挤,从地上爬……

“蕙芳!我在这儿!”“三三制”在窗口那儿喊,他给人撞了出去,又拼命想撞回来,却一次次又被人撞倒在地。

巴大坎辨出他的声音,便挣出人堆,往窗口这儿抢,半途也绊倒了……

“苗秀——”他刚喊出口,一个人砸在他身上。

“蕙芳!”“三三制”还在窗口那儿,他似乎听到什么了。

“嗒嗒嗒……”枪声更近了、更密了。

“蕙芳啊……”

“嗒嗒嗒……”

巴大坎终于从窗口一蹿而出:“三叔!”他抓住了“三三制”的手。

“蕙芳他们呢?”天这么黑,“三三制”的眼睛仍然火光闪闪。

“大概,还在里头……”

“扑通!扑通!”一个个人还在从窗口往外跳,往外摔……

“蕙芳啊!”“三三制”就要哭了。

“苗秀!轴子!”巴大坎也在喊。

可他猛地被推开了:“家去!”“三三制”向他指着“家”的方向,“走!快跑!”

是的,“家”里有地洞!“家去!”是叫快去打开洞口,争取时间!巴大坎撒腿就跑,又一个跟头栽倒了,地下躺着人。子弹正急雨似的射过来……

他爬起回看,已不见了“三三制”,莫非进了教室?那就得更快地往“家”跑!

天可真黑啊!地下黏糊糊的一堆一堆,是死人,是活人?“蕙芳会找到的,娘儿仨会找到的,三叔有办法!得打开洞口等他们……”巴大坎不理睬树枝子剐了脸,不理睬磕磕绊绊,什么都不觉得了,只是飞跑……

“什么的干活!”前头一声喝喊。

巴大坎愣也不敢愣,回头就跑。啪地打来一枪,“事!他瞄不准的!”前头可别堵了,有道缝儿就行!……

他绕过半截胡同,又拐进半截胡同,眼前一道下溜的土坡,啊,到“家”了。

“站住!站住!”坡下又一阵喊。巴大坎闪在苇垛后头,听见一声尖叫,又惶悚,又凄惨,是女的。“站住!站住!”坡下人逃人追,脚步杂乱,地皮颤抖……

巴大坎已知没有被发现,挪着身子爬爬探探,蹦一步,再蹦一步,啊,摸着了三级台阶,到“家”了。他托住虚掩的门一推,裂出一道缝,钻过缝,便是耳房。

他已熟悉那个墙角,伸手一扳,就有很快意的一声“吱扭”,墙角转了,小门开了,四方洞口露出来了。

“下!”巴大坎听到过这声命令,可现在不行,还有四口人没有回来呢!外边喊杀连天,枪声急密,屠杀正在疯狂进行,怎么能“下”!看看窗外,朦胧中有两顶钢盔,就在苇垛那儿闪动!是游动哨,不是封锁卡?蕙芳他们呢?他们怎么了?为什么还不来?老天得给他们留道缝儿啊……

最糟糕的是小学校!那儿堵着更多的人!多福叔,老奶奶,大娟,二娟,栾老太太,唱歌的黑闺女……还有苗秀呢,轴子呢?大群大群的乡亲们呢……响枪以后,一直没听到叫喊,难道?莫非?怎么回事啊?

“扑通,扑通,扑通……”有声音了,是“三叔”吗?不,院子里空荡荡的,谁呀?“哐啷哐啷……”原来有人上了房!眼下谁还敢上房?只有鬼子!鬼子在抢制高点!那么“三叔”一家就回不来了!回来会挨枪子儿的!完了,就剩我独一个了!巴大坎心里阵阵的冰凉!

可是,连伤心的工夫也没有了,梯子上有大皮靴往下出溜,拖拖沓沓,叱叱咤咤,大群鬼子进了院子了,一步一级台阶,进屋子来了……巴大坎双手撑住洞口,咬咬牙,缩下洞去。在拉严那墙角时,他觉得也许是自己扣动枪机,把“三叔”一家全给屠杀了!

他甚至没有推开“望口”,给洞口洒层浮土,只自己藏了,还讲什么保险?若被敌人发觉,伸下手来揪他,那才活该呢!

地上的声音又野蛮又凶暴,疯狂地碰撞,猛烈地摇滚,伴着嘶嚎、吼叫和狞恶的笑闹,再不是人间的气息了。骇怪、惊恐替代了巴大坎的悔恨,他无法理解地面上的事情,也无心去分析。糟吧!尽着兴儿糟吧!有人就是为糟害人才生到这个世界来的!

再大的狂暴也不能持久,嘈杂也终于疲沓而阒静下来。曾有几阵机枪声,打得颇有规律,像靶场上的实弹射击。还有轰轰的几声爆炸,间隔均匀,不慌不忙,绝不是打仗的征候。再下来,很久很久,声息皆无,铸成一块铁似的沉寂……

地洞里真黑啊!能黑痛你的神经,冻结你的骨髓,连天带地到处阴森恐怖,人类灭绝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黑的!

“太阳出来又落山啦,监狱永远是黑暗!……”《囚徒之歌》突然在耳边响起。它如此苍凉,如此抑郁,隆隆地滚动着,仿佛加大马力开过来的坦克,发出嘎吱嘎吱的碾轧声音,连黑暗也即将被它冲毁了!巴大坎陡地心血一翻,汹涌的泪水直滚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