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苗秀的独唱一出,情况立即大变。《黄水谣》那婉转、悠长、哀怨、清亮的音韵,立刻收摄了大家的魂魄,千条万条眼光一齐被仙葫芦吸住,人们眼不动,身不摇,只把精气神凝成一涡,随着苗秀的声音颤动,到声音极轻极静时,人们甚至灵魂出窍,随歌声迷茫缥缈地飞往蓬莱仙山去了。直到曲终声止,他们才猛醒过来,禁不住地拍腿跺脚,连连呼叫……
在急煎煎的等待中,刚刚熬到五点钟,乡亲们就给三个小八路开了晚饭。而街上已跑着垄垄行行的半大孩子,他们抢先吃完晚饭,便扛着板凳兀墩往小学校占地方去了。随即大男小女也跟着出动,待到刷完锅碗才出来的已多是妇女和老人,他们知道座位已经艰难,便随身带着更高的坐物。夏季的天正长,天黑已是八点左右。偏巧点汽灯的是个“二把刀”,失手弄破了纱罩芯子,急得人们骂一阵、吵一阵,又慌慌忙忙跑往外村去借……
苗秀、轴子、巴大坎已迁移到栾老太太的正房,由十来个男女青年围随着,生怕给谁打劫了去似的。因怕夜间过累,又给三人加一餐挂面卧果。直到有人报告“汽灯亮了!”这才正式动身,前呼后拥地跟着“保镖们”来到小学校。时间差不多已近半夜了。
小学校建在全村最高处,是座五间通连大模大样的建筑,大远就见所有的窗户都拿被子堵了,以防灯光泄露,使得小学校格外显得猛愣,就像个黑黑粗粗的傻大个儿蹲在那里。两个门口挤挤插插已成人垛,有往里挤的,也有往外拥的,其中果有不少外村的亲友。一进入教室,最刺眼的是大汽灯,它炸出白花花的强光,把所有的人脸都照个惨白。观众确实很多,屋子里又闷又热,浮着层蒸笼般的雾气,简直看不清人们是蹲着还是坐着。
“哗——”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连梁上尘土也震得纷纷下落。苗秀一下子感受到往日演出的境界,多少次军民大联欢,不分军和民,不分男和女,多么热烈,多么齐心,她真的回到老根据地来了。
多福叔摆摆手,止住鼓掌,笑哈哈地提醒说:“大伙儿可消停着点儿,别鼓过了劲,咱是在望乡台上演戏哩,可别忘了鬼子汉奸呀……”他猛地感到太说丧气了,忙改口说,“三个八路同志,岁数儿虽说不大,可都是咱‘火线’的名牌正角。今儿是咱村的福气,听唱能气死‘圆圆红’!好了,年头儿欠平妥,不作介绍了——欢迎!”他自己又带头鼓开了掌。
最隆重也就是最简单的。苗秀三个在教室讲台上站成一个横排。他们都背起双手,绷挺胸脯,按照“火线”的规范向观众鞠躬,随即开始第一个节目——合唱《八路军进行曲》。这支歌是根据地的人都会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既体现了革命性,又说明演出的正规,就应该用它来“打炮”。
没有乐队,全凭“干咬”,曲子又是听惯了的,当然被视为“帽戏”,但观众也不在乎有味儿没味儿,重要的是大戏开始了。
到苗秀的独唱一出,情况立即大变。《黄水谣》那婉转、悠长、哀怨、清亮的音韵,立刻收摄了大家的魂魄,千条万条眼光一齐被仙葫芦吸住,人们眼不动,身不摇,只把精气神凝成一涡,随着苗秀的声音颤动,到声音极轻极静时,人们甚至灵魂出窍,随歌声迷茫缥缈地飞往蓬莱仙山去了。直到曲终声止,他们才猛醒过来,禁不住地拍腿跺脚,连连呼叫……
“嗨!今天可闹着了,真是肥鱼大肉金不换啊!”
“就凭这一口儿,听完就死也不冤了!……”
《黄水谣》之后是《小小的灯儿暗幽幽》,接着《拴不住》。苗秀受到观众的热情鼓励,也格外精神,尽情发挥着她的特长,而在巴大坎眼里隐遁着的灵光异美,也酣畅地洋溢出来……但是,三支曲子一过,观众心疼起来了,他们害怕把苗秀累着,便鼓着掌请她“歇歇儿”,“饮饮嗓子”,闹着让巴大坎和轴子替换上台。
巴大坎晓得该打铺垫了,自动站上台去,扯开嗓子就唱《骑兵之歌》。从驴背上摔下河去的往事已然淡忘,现在是接济苗秀和报答老乡,他唱得自在奔放,很有股子粗犷剽悍的劲头。观众受了感染,赢来不少掌声。下一个轮到轴子,处境便困难得多,他也想唱得“长脸”些,但憋了半天,觉得没有一支有十成把握,最后运足气力,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不料他的雄壮和真诚,特别打动了坐在前排的栾老太太,高举双手给他鼓掌,一下子带动了全场观众,整个气氛比巴大坎还要热烈。

轮到苗秀第二次上台。她格外的花样翻新,唱起《叫老乡》来,这是首幽默通俗的民歌,歌词净是大白话,在部队上最为调皮战士所喜爱,但凡一碰上顽固房东,他们就出来进去喝咧个没完:“你莫说,谁来我就给谁纳粮啊,纳粮自在王!莫等到日本鬼子来到咱家乡,老婆孩子遭了殃,你才去把兵当!……”所以苗秀一张口,台下的小青年们就你推我搡地互相调笑起来,观众们自然嘻嘻哈哈地随着哼哼,连轴子和巴大坎也击打着手掌,加入合唱。于是小学校里欢欢乐乐,波涛起伏,陷入颠颠倒倒的沉醉中,全然忘掉了环境,也忘掉了自己……
众人中,一直警醒的只有“三三制”了。他已经听到了第一声鸡叫,心下暗暗着急,天可不早了呀!然而,空气是这么热,兴致是这么高,鲜活的血液正奔流得欢畅,谁能拦住这情感的脱缰之马啊!何况苗秀的第二支歌又开始了呢!
“太阳出来又落山啦,监狱永远是黑暗……”低沉,苍凉,悲壮,是从苏联传来的《囚徒之歌》,“三三制”听着就脊椎骨发凉。可是,苗秀生来是专唱悲歌的,她一旦把天赋神髓融进悲歌旋律,便能呼唤起真情和生命,产生摇撼鼓荡的力量,逼你郁闷拥塞,昂扬奋发,憋得气也出不来,不得不跟着她热血奔涌,慷慨激昂而不能自持……
天时如奔马般疾驰着。“三三制”又听到第二遍鸡叫的时候,晚会恰也达到了高潮:压轴节目——三部轮唱的《保卫黄河》出台了。从延安出来,巴大坎就是唱着它一路走到晋西北,走到晋察冀,又走到冀中来的。每当攀上高山或跋涉于大河,他都要抡打着手臂,来一通四部轮唱:“万山、万山丛中,隆格隆,隆格隆,抗日英雄、抗日英雄真不、真不少,隆格隆格隆格隆!……”于是千山万壑,齐声向他回应,循环往复,大地同他跳跃,那是何等的飞扬,何等的豪迈啊!可自“大扫荡”以来,他几乎把这神妙乐趣忘记了,今日登台大唱,怎不叫他激动万分呢。
苗秀本已显出勉强支撑之色,但一进入三部轮唱,被巴大坎撞钟样的吼声一激,竟也重新振作,舒展清亮的歌喉,把声气拔高壮足,加劲地导引烘托。鼓舞得轴子也火暴起来,纵开豪情,放声大唱。当“隆格隆,隆格隆”肆意飞旋时,连观众也摁不住腾腾烈焰,摽着劲地打掌摇头,随声呼吼。多年积闷,像大坝溃毁般喧腾暴发,一直冲破禁锢,冲破门窗,飞向遥遥的田野。激情疯魔了人心,清醒的头脑也管不住这亢奋的宣泄,乐啊,嚷啊,撒欢儿啊!什么敌情危险,什么残暴屠杀,一概去他妈的吧!……
轮唱再火暴,也终于唱完了。按理说,过足了瘾头就该散了,歇了,可是,不,多福叔又挺起拳头喊:“好不好?”众人应:“好!”“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接着是“呱呱呱!呱呱呱!”轰雷似的掌声。三个孩子汗流浃背地站在台上,走不是,站不是,无法动弹。只得交头接耳,商量还能出个什么?
此时,“三三制”站起身子,拉一拉润芳,悄声说:“天不早了,回家吧。”然而润芳把他的手一推,头也不回。再看妻子和蕙芳,早躲了他的目光。他只好叹叹气,独自扒拉着人缝往外钻,踽踽地出门去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喧腾的高潮还在奔涌。
三个孩子盛情难却,只好又挺起胸脯,背过手去,笑眯眯地等待着,等待着亲爱的老乡们稍稍静下一点儿来……
“啪!啪啪!”三声枪响。子溜子刷地在窗外擦过。一个急骤的凝冻,所有声音尽被杀死了……
哐啷一声,“三三制”撞进门来,只有一声叫: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