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天上午,大家心情紧张地期待着枪炮响,等待着马队来,但是,日色渐高,气温渐暖,只有鸟儿在晴空里飞,白云在天空上飘,零菱港始终沉在孤岛似的安静里。苗秀被妥当地保护着,仿佛整个大地都浸在巴大坎的梦境中去了。
“知道吗?来了‘唱家儿’了,真正的金嗓子!”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在快速而神秘地传说着。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个人半天之内可以听到好几遍。
“是个女的,岁数儿不大,嘿,那口儿唱甭提了,能迷你个八天不吃饭!”
“人家有来头儿,正牌‘火线’坐科!”
其实“火线”并没有到过这个庄子,但因是冀中军区的大剧社,声名本身就很震人;何况白洋淀素有爱乐、爱看戏的传统。“宁忍三年肠子空,也得瞧瞧圆圆红。”是句流传了多年的谚语。“圆圆红”是位唱“崩崩儿”的名旦,曾在白洋淀连年走红,疯魔过这儿的男女老少。现在对苗秀的传说,大有比“圆圆红”翻番的趋势。太多的忧愁战乱,积攒了对文艺过多的渴望和激情,人们多么需要娱乐啊!整个庄子哄嚷着非要搭起台子来唱他三天!
这天下午,苗秀再也无法下台,她唱了一支又一支,越唱越成了人们的“宝贝疙瘩”。栾老太太安心把她扣住,搜出深藏的白面来就包饺子。多福婶娘儿仨刚生往回抢的念头,就给栾老太太推出了大门。唱歌的黑姑娘忙为苗秀预备明儿早饭,说她爹刚打了两只鸪
,务必家去尝鲜。一时争着管饭的只好挨个儿排队,一家一家轮流。轴子和巴大坎连带沾光,都成了香饽饽,摸不着苗秀的就抢着往家拉他们。惠芳、润芳姐弟听着信儿时已经晚了,只护住了明儿晚上让巴大坎回家吃饭的权利。宋老奶奶是拿苗秀做交换条件,才优先领走轴子的……
惟一持谨慎态度的是“三三制”。虽然渔叉已破了“血光之灾”,可他依然认为,兵荒马乱年月,敌人就在眼皮底下,不应该这么舞舞扎扎,大拉大唱。一旦风声走漏,鬼子的辣手是很难轻易逃脱的。
可他这话根本没有人听。
傍黑,多福叔又从安州回来了,敌情真个变得复杂难测。白洋淀周围各村,大多已遭过一遍突袭,敌人兵力仍在增厚,连边角口岸也被封锁,我方“交通”几乎不能动了。三四天前传说十分区司令部就住在下三庄子,现在必已转移。白洋淀是否还有八路军,谁也断不透了。
三个小八路该不该赶快撤走呢?
多福叔抓抓头皮说,那也不必。敌人的目标,看来还是淀里苇塘;淀外各村,已突击一遍了,挨打的可能较小。在摸清敌人底细之前,乱动说不定反会掉进圈套。再说,小八路们星夜赶来,奔的就是白洋淀,又能让他们撤到哪里去呢?
多福叔独独没有说人们盼着“看戏”的瘾头有多大,更不提他心里如何发痒,这就更显得他的理由冷静周到。于是决议也就形成了:三个孩子不能走!情况不是不好吗?明儿白天不许唱了,大家都隐蔽。到晚上若没有事,那就在小学校里点上汽灯,铆足劲大敞遥开地唱,什么时候唱迷了,唱醉了,唱“彻底”了,什么时候拉倒!
这个决定当然大得人心。在着迷的人们看来,“情况”全是小事,听“扫荡”早听烦了,满心窝子专意等待的只是明儿夜晚那个时刻!性急的人们甚至现在就动手炸馃子,煎豆腐……鼓动起过节的兴头来了。
大解馋虫的巴大坎,快半夜才躺回“三三制”的耳房。他手抚圆鼓鼓的肚子,怎么也不能入睡。连日来藏藏躲躲,饥渴劳碌,已掏登得体乏血虚,想不到忽而走此大运!啊,苗秀啊苗秀,平日轻言怯语,羞涩忸怩,是个逃难路上的累赘,今儿她嗓子一亮,竟有风靡了全庄的魔力!也别说,她那甜蜜的嗓音,深厚的韵味儿,真能钻进你的骨缝,渗进你的脑仁儿。瞧那声韵,轻起来能把你化为云彩,细起来能使你变成游丝。尤为奇怪的是,但只歌喉一响,她人也变美了:那眼神的流光,皮肤的晶莹,鹅蛋脸儿的俏丽,以前仿佛都隐遁着,只有歌声才使它们猛然焕显,大放异彩,把你折腾个眼花缭乱……
“啊,还有呢……”巴大坎翻个身,触醒了一桩记忆:在“大扫荡”头一天,当她说“求求你们,别吵了!”的工夫,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不明明是偏着我巴大坎吗?……这眼神后来还有过,的确还有过!譬如在百尺桥的小庙里,有人说:“把他们撺到井里去算了!”就有一只手猛地抓住我,手是软软的,可抓得多紧啊!真后悔!那工夫为什么不也抓住她?那时候谁也看不见……
这一夜,巴大坎在悠悠梦境中,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情意绵绵的笑脸,她,一时在月晕圈中,一时在窗格影里,一时又在脸颊的切近,一直跳荡在他的周围……
第二天上午,大家心情紧张地期待着枪炮响,等待着马队来,但是,日色渐高,气温渐暖,只有鸟儿在晴空里飞,白云在天空上飘,零菱港始终沉在孤岛似的安静里。苗秀被妥当地保护着,仿佛整个大地都浸在巴大坎的梦境中去了。
下午,气氛渐渐松劲,先是胡同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个个行色匆匆,却又尽量保密,又压不住心头的兴奋。苗秀被请出来坐在多福婶的炕头上,由大娟、二娟、惠芳、黑姑娘守护着,虽不要求她马上就唱,却逼她梳头净面,剪鬓描眉,抱来大堆花衣服让她挑着换。宋老奶奶特意把一张写对联的红纸用吐沫蘸湿,把苗秀的脸蛋儿和嘴唇涂红。栾老太太在家等不及,从箱子里翻出一方丝质的绛紫头巾,亲手绾个花结,套在苗秀脖子上。头巾上浅淡的小花,越发把苗秀衬成一朵绯红。
日影将坠时,有人特意跑来告诉:汽灯已经找到,大号的,是托人从十里之外的镇子上借得的。听说,邻近各村也传开了,不少亲友要赶来“看戏”呢。
过分的隆重,倒使苗秀遭难起来了:即使全数拿出她会唱的歌子,也不够支持一个晚会。到时候乡亲们鼓掌不散,怎么下台呢?可零菱港人既会撺掇,也能将就,不管轴子和巴大坎推辞再三,终被拉了进来。所幸有几支歌大家都会哼,插空打铺垫也好。于是苗秀又升了导演,三个人临阵磨枪,居然凑起三支合唱。使巴大坎大为兴奋的是,他拿手的《保卫黄河》三部轮唱竟定成了压轴戏,他可以放浪一下兴头了。轴子对唱歌从无固定看法,大家高兴,上去帮帮腔,也没有什么不值,何况乡亲们如此热心,就此冲一冲老挨“扫荡”的晦气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