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院不大,房子都是青砖砌成,只是苔藓遍地,瓦檐阶下细草蒙茸,阒寂中夹杂一股荒悚气味。巴大坎正感到一层深似一层的凄凉,忽然一缕歌声,甜甜细细地从窗里钻出来,节奏短促,质朴浑厚,透着一种幽愤哀伤的感情。巴大坎紧走几步,双手罩在花格大窗的玻璃亮儿上往里瞧。
说来奇怪,饿狼般扑来的敌人,喧嚣打闹两小时,忽地一声号响,又退潮似的撤走了。村上被烧了几十只木船,打伤了六七个人,此外再无损失。看似临头的凶杀横祸,眨眼间变成了一场虚惊。
不过,巴大坎没有被立即允许出洞,在“三三制”出去探视、巡查、做了安排之后,他才回到了“阳间”。他发现不但“三三制”全部财物一毫未损,便是三婶、惠芳、润芳也意态安详、毫无惊吓之色。原来鬼子进门之后,见门窗大开,家财袒露,所有衣物家具都明搁浮摆,连几床被褥也四角四方叠在炕头,仿佛全家人口摒挡整齐,走亲赶庙去了。敌人面对这个“不设防”的空局,无可发泄,来一伙,走一伙,最后统统溜之大吉。他们哪晓得这正是“三三制”的神机妙算呢。
三婶正在检点衣物,重新叠放,院里咝哈咝哈一片抽气之声,“三三制”捂着膀扇子跑进来了。他是去村口瞭望敌情,看是否真已走远了,不觉忘了脚下,被渔网挂住鞋跟,一跤栽在苇垛上。藏在垛里的渔叉就很不客气地戳了他两个窟窿。三婶战战兢兢地忙替他扒下小褂,撕块棉花来把流着的鲜血擦净,用灶王炉前的香灰揞上伤口,然后化开拔毒膏,分别把两个窟窿贴住。亏得这利索手脚,不消一袋烟工夫,就把个咝哈着的“三三制”包扎好了。
令人惊奇的是,“三三制”拧着脖子看看臂上两个新添的眼睛,忽而哧的一声笑了起来。他说:“嘿,我以为得出条人命哩,不想只应在胳膊上,早知道这点血光之灾就破了烟龙,也用不着跟多福哥耍‘不值’了……”说着,冲巴大坎含笑点头,表示歉意。
三婶几个也随之高兴起来,真个一天云雾散了似的。
巴大坎除了相应地点头,赔着笑笑,只感到莫名其妙。但因心中惦着轴子和苗秀的安全,便趁势“告假”,大步跑向多福叔家里来。
可是多福叔和苗秀都不在家,连多福婶和大娟二娟也不在,炕头上只有老奶奶。
“咦,蛮子来了——没有吓着吧?”老奶奶很高兴地招呼他。
“哪里!我是吓不倒的。”
“吓不倒,还不是靠着‘保险柜’!”老奶奶料他钻过洞了,故意挺神秘地眨眨眼睛。
“他们呢?苗秀哪里去了?”
“就怕丢了你的苗秀!”老奶奶妒忌似的瘪瘪嘴,又悄悄往东一指,“栾老太太又要犯病,一帮子全去了,大半哄着她唱歌儿呢……”
“啥子?敌人刚走,就要唱歌?”
于是,老奶奶讲起这个栾老太太来。
栾老太太就是村中首富栾云卿的内人,是个出自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自嫁到栾家来,生得两儿一女,长大都入过高等学堂,很是知书达礼。小哥俩诗书念得多,全是文武韬略拔尖儿的人才,却全不懂得发财做官,反倒买枪买炮,“窝兵聚匪”,三年间糟销两顷地,疯魔着只讲“赤化”。“高蠡暴动”一起,他们更来神儿了:二儿子拉起队伍,快马轻刀地上了火线,不出三天就倒在炸弹坑里。大儿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连四十天东躲西藏,四处奔逃,到底被抓往保定府,砸上大镣,蹲了监狱。栾云卿老先生抵不住惨变的打击,叫声“苍天”吐血而亡。剩下这栾老太太卧病半年,死而复生,咬着牙单独挑起门户。她一边拉扯培育着小女儿,一边去地卖房,求人托保,营救大儿子性命。然而,当她即将家产荡尽的时候,却传来了大儿子瘐毙保定的噩耗。老太太强忍扎心之痛,去了十亩水浇地将儿子尸首赎回。可是,当她看见捆人的铁丝煞进儿子肉里去的时候,一头栽倒,整整昏迷了七天。
七七事变后,八路军过来了。栾老太太成了革命烈属,女儿栾莹也参加了工作,并与青救会主任张振宇自主结婚,小两口般配美满,形影难离,常就伴儿来探望这栾老太太。栾老太太历尽劫难,现在时来运转,对姑爷尤比儿子更亲,特别是当小夫妻唱起歌来的时候,她那份欢愉欣喜之情就全然到了痴迷的程度,她可以忘了吃,忘了喝,忘了自己,整天整日地盯着他们的嘴巴打战。乡亲们说,她把攒给两个儿子的深情厚爱,都泼在张振宇身上了。谁料去年的一次“清剿”,张振宇恰被堵在家里,栾老太太慌乱中推他钻入苇垛,却被追鸡的鬼子搜了出来。栾老太太但见三八枪口冒烟,就昏死过去。醒来时连街坊四邻也不认得了,却一天三五次去扒那苇垛,一边扒,一边叫:“振宇,出来吧!振宇,出来吧!……”
又过了三四个月,栾老太太才渐渐恢复常态。然而,但有风吹草动,或心存委屈,或有人脸色一变,她仍要慌慌忙忙去扒苇垛,而且总是叫着那一句话:“振宇,出来吧!”后来,乡亲们倒也发明了一个救治的法子,只要她这疯病一犯,就赶紧派个人去唱歌。只要歌声一响,她便凝神谛听,慢慢醒过神来。今儿鬼子来得如此贼悍,大凡会唱两口的闺女媳妇,怎能不快快跑去呢……
“你还傻愣着什么?秀儿也去了,不快瞧瞧去?”巴大坎早听呆了,经老奶奶一催,才擦着眶里泪水,在苇垛夹缝里钻着,进入一家四合小院。
小院不大,房子都是青砖砌成,只是苔藓遍地,瓦檐阶下细草蒙茸,阒寂中夹杂一股荒悚气味。巴大坎正感到一层深似一层的凄凉,忽然一缕歌声,甜甜细细地从窗里钻出来,节奏短促,质朴浑厚,透着一种幽愤哀伤的感情。巴大坎紧走几步,双手罩在花格大窗的玻璃亮儿上往里瞧。
屋里丫丫杈杈尽是人,大多是女的,除了多福婶和大娟二娟,坐在炕心的正是苗秀,悠悠然给一个老婆儿搂着。由于是背影,面目看不甚清。此外还挤坐着不少面孔陌生的人。唱歌的是个黧黑的姑娘,梳条歪辫儿,紧抠着两手,羞答答眼望屋顶,神色虔诚地唱着:
你两双,我两双,
泪珠啊,结成网,
泪干,
网断,
梭短啊网长,
织网人家吃不上粮。
你四文,我四文,
船主啊,黑了心。
吃韭菜剜了根,
吃白菜剥了心,
拔了箔啊烧了船,
抢了鱼啊打了人。
你六啊,我六,
金圈头,银淀头,
打鱼的,船上宿,
六月雨,鞭子抽,
腊月风,刀刮肉,
淀上的高楼谁住着?
走八方,串八方,
菜叶子熬菜汤,
熬的稀,
熬的糨,
男的吃菜,
女的喝汤。
你十啊,我十,
娘织了闺女织。
织长啊织宽,
织仇啊织冤,
织上泪花儿哪天干?
眼巴巴地盼晴天!
在响起轻轻掌声的工夫,巴大坎按着嗵嗵心跳,也挤进屋来。他蹬着门限子一望,立即断定搂着苗秀的老婆儿就是栾老太太。她面目清癯,体态娴雅,头发虽已花白,仍然光洁条理,下颌是尖的,而鬓角很开阔,憔悴的神色,凄绝的命运,都掩不住她深沉大方、明达韶秀的风采。现在她一晃一晃地摇着怀中的苗秀,品着歌声,看不出一丁点儿疯态。
“好,再来一个!”黑姑娘刚刚唱完,大娟二娟便拍着巴掌“啦啦”起来,兴奋得通红的脸上,总把眼睛一波一波地盯着苗秀。
“欢迎喽……”大小闺女们也鼓掌应和。
黑姑娘腼腆着红扑扑的脸儿,忽对苗秀说:“这个客人一定唱得好听,俺们不会笑话人,就欢迎你来一个啵!”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这一下正对大娟二娟的心思,马上转移目标,哄着全屋子一齐鼓掌欢迎。栾老太太钩着颈子把苗秀看了看,忽地把她往外一推,也舒出修长的双手拍起巴掌。满屋子姑娘更加起劲地鼓掌,真要把苗秀抬起来。
情理已不允许推辞。其实,苗秀经历了许多劫难,今日一旦放松,又被热烈的情绪所感动,想抑制也压不住了。便清清嗓子,唱起她最心爱的《拴不住》来。不想,不唱则已,只因这一唱,不亚于划破长空的闪电,立刻震惊了零菱港,小小村庄一下子沸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