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皮靴的橐橐声,翻箱倒柜声,枪托子磕碰门框、炕沿声……都一阵阵地传下地来。巴大坎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三三制”急促的呼吸,体验着巨大的恐怖,又混合着异样神秘的轻松。在这生关死劫的当口,无论如何,你不能嗓子发痒,只要不咳嗽,稳住气息,你愿意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
“三三制”原指抗日政权的体制。政策规定:根据地各级政权的组成,要由共产党员、无党左派及中间人士各占三分之一的人数,目的是体现广泛的统一战线。而拿渔叉的汉子叫个“三三制”,却另有一说,是乡亲们根据他的行动对比出来的处事态度。这态度就是:八路军来了,三大腻歪;日本鬼子来了,三大便宜。八路军来了,腾房子腾炕——腻歪,借盆借碗——腻歪,黑间白日地开会——腻歪;日本鬼子来了呢,抢了东西没有挨打——便宜,挨了打没有烧房——便宜,烧了房没有死人——便宜。这三腻歪三便宜的脾性,便成就了他的绰号。
巴大坎一听要去这么个人家,大大地咧起嘴来:“咋的每回悖时都要轮到我?”
“别傻了!不看你是个南方蛮子,才不给你这个优待呢。”多福叔眨眨眼,“那是个十成保险的地方儿。”
“可他一句话能碰倒人!”
“我还是‘汉奸’呢——他说啥你都听不见,不就完了。”
巴大坎只想赖到天黑,天黑把他三个往苇塘一送,就用不着麻烦了。可多福叔说,进白洋淀也不是吃小葱似的那么容易,旁枝斜杈多着呢。到底还是把他领到“三三制”家里来了。
果然,见面就是一场腻歪。
“多福哥,怎么往我这儿领?”“三三制”立即拉开“顶住”的架势。
“你支给我三个,我只给你一个——便宜!”多福叔轻轻巧巧地跟他笑。
“今儿个不能收。”黑脸上决断得没有回路。
“有理说理,别耍滑头。”
“不是时候。”
“哪天是鬼子派给你的‘黄道吉日’呀?”
“真的,你得容我蹭过这几天去……”“三三制”的声音里带出一股酸楚来,不再硬邦邦的了。他说,今儿傍明,他看见千里堤上开来一溜子汽车,呜呜隆隆地赶起一道滚滚的烟龙,怪的是那烟龙不是黄的,也不是灰的,而是黑不腾腾的,它一路飘、一路蹿腾,张着个巨齿獠牙的大嘴!“弄得我心里直‘挠攘’,眼跳得嘣嘣的!好福哥,还是另托个人吧。”
多福叔思摸了一阵,觉得这家伙又在耍“鬼花活”,说得那么神神道道,肯定是瞎编,便不再费什么唇舌,直接给巴大坎作介绍说:
“这位大名叫金碧楼,锔盆锔碗的师傅,你就叫他三叔。”多福叔紧盯着巴大坎一字一钉地嘱咐,“我可告诉你,不管鬼子来多少,你可不许离开他!他上天你跟他上天,他下海你跟他下海,就是油锅,你也跟他一起跳!要叫敌人抓住,你就实话实说,他是大八路,你是小八路。只要能摽住他寸步不离,准有你的活路!——这话记住了?”
这几句一下子把个“三三制”“打倒”了。他二人自小是街坊,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厉害。多福叔嘻哈尽管嘻哈,认真把牙一咬,谁也无可抵挡。“三三制”眼瞅着巴大坎,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深深叹一口气,
败的鹌鹑似的垂下了眼皮。
只在多福叔要走的工夫,“三三制”才问他一句:“今儿还去不去安州?”
“去。捎什么?说话!”
“三三制”摇摇头,任他甩起哆哆嗦嗦的袖子,逍逍遥遥地走了。
巴大坎被领进的屋子,就是早晨他举起拳头要捶的那间。屋里也有娘儿三个,冷眼看去,个个照眼惊人:那个三十大几的妇女,自然是“三三制”的妻子,虽已中等年纪,却依然细皮嫩肉,鲜美光艳,把她往墙上一贴,简直就是幅美人图。闺女大约十三四,体态柔润妖娆,活脱是她娘的翻版,且脸上多着两个甜甜的酒窝,从那儿闪出的光彩,简直使巴大坎不敢看她。桌前还有个男孩儿,八九岁,明眉大眼,灵光四射,正抡打着一把“摔子”,学京剧武生的“起霸”。巴大坎心中艳羡地给他起个绰号:“龙王三太子——哪吒”,他想,把他放在白洋淀水皮儿上,一定会脚生飞火轮的……啊,想不到这个黑不溜秋的“三三制”,竟守着这么三个人尖子!
与多福叔比起来,这儿的家具虽不贵重,却件件精致。迎门厨上描着两个金色“团龙”,红油板凳镶着云头牙子,连梳头匣子的四角也用铜叶子包着,件件都刨制得玲珑剔透,秀美工巧。板柜顶头的旮旯里,挤着一副挑担儿:一头是多层抽屉的小柜,上挂铜锣和弓子;一头是袖珍风箱和木凳铁砧等物,这就是小炉匠的全套工具了。想来“三三制”经营这个家,费的不是一般的心血。霎时间,巴大坎猛觉自己一身破烂,与这个家很难谐调……
然而,“三三制”不同于狗替儿嫂,既已收留了他,便即“认头”了。马上把一件“半糟儿”褂子给他换上,还快速地为他剃了头。漂亮的三婶忙着去擀面;女儿蕙芳从暖套里拔出铫子给他斟茶,两个鲜活的酒涡就在茶水里荡来荡去地浮着。至于“龙王三太子”,沿炕厢蹭近身来,在手心里画着说他的名字叫“润芳”。
但“三三制”总是满肚子的焦灼不安,他一时在台阶上出神,一时又盯着野外听风,手里拿东拿西,脸上却六神无主。巴大坎只知是嫌他,却又无法可想,便惴惴不安地盼着天黑。
日头还不曾落山,笑眯眯的多福叔又来了,可脸上挂的却是歉意。“三三制”心说“坏了!”消息果然很糟心:安州又增来三大船鬼子,周围各据点也人马进出,十分繁忙,白洋淀上但有船只,见着就扣;对零散漂游追赶不及的,也必开炮击沉。连给安州“送情报”的多福叔,若非朋友的“金面”,也几乎不得回来。总之,情况有急转之势。小八路们肯定动不得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三三制”谁也不看,埋头对着胸口,凄凉地自我“咕噜”。
“你知道什么?”多福叔问。
“那黑烟长龙不是无缘无故的,准定是有来头的,”“三三制”自顾自地叨叨,“它总得找个对头,总得落在个地方儿!”
“疑心病!”多福叔笑嘻嘻地揶揄着,“鬼子增兵对的是大淀里头,咱在圈儿以外,再‘落’也‘落’不到你脑袋上。凭我派来的这位南方蛮子,还兴许给你憋了宝来哩!”
“行啦我的哥哥,小心能耐过了头!千里马还打前失呢……”“三三制”极其不耐烦。
“我给你保险怎么样?但有塌天大祸,我顶着!”多福叔知趣地扔下两句大话,便即扬长而去。
第二天,零菱港真的遭了大包围。敌人来势之猛,连经过长征的巴大坎也很少经历。自第一声枪响起,四野的庄稼芦苇便哇呀呀地齐声叫喊,大队鬼子发了河似的照直一涌,真要把这“小岛”漂了起来。巴大坎听说过鬼子有一招“牛刀子战术”,看这来势,今天就是使的这一招。
然而,怪中之怪还是“三三制”。敌人不来,他丧眉耷眼,忧心忡忡;敌人一到,他两眼马上又锥子似的了。在敌人汹涌着奔过来时,他居然大开了门窗,巡查了内外,跑进里间去嘀嘀咕咕,直到敌人越过篱笆片子,逼近门口,他才把耳房门后的墙角一扳,吱扭一声扳出一扇小门儿来,门下四四方方张开个洞口,黑魆魆的其深莫测……
“下。”
巴大坎急忙掉过身子,跐住两壁向下一鞧,缩进洞里来了。

橐橐的皮靴声已响上台阶,“三三制”才不慌不忙地下洞,关好洞门,然后又推开两块砖做的“望口”,伸出手去,抓把浮土草末漫撒在洞口缝隙上。这才拉严“望口”,锁好插销。眨眼间,巴大坎已安安然然坐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
皮靴的橐橐声,翻箱倒柜声,枪托子磕碰门框、炕沿声……都一阵阵地传下地来。巴大坎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三三制”急促的呼吸,体验着巨大的恐怖,又混合着异样神秘的轻松。在这生关死劫的当口,无论如何,你不能嗓子发痒,只要不咳嗽,稳住气息,你愿意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
“三婶她们呢?”巴大坎仿佛进了梦境,碰碰“三三制”,想问问他。可他吓了一跳,他触到的“三三制”浑身水唧唧的,冷汗已溻透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