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3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维持会长”了。巴大坎立即觉得他胖得可厌,肯定是个比“土豪劣绅”更坏的家伙!瞧那细布裤子,带“哆嗦”的褂子,油滑散淡的气派,不跟劳苦大众作对才怪呢!在南方,一个多好的“革命目标”呀!可现在呢,还得由他找饭门和住处!天晓得一转眼会不会把鬼子勾了来?!

一路子猛追,一路子谛听、探索,恨不得把黑夜看穿钻透,恨不得把眼珠儿瞪出眶外来,然而,不但大部队不见踪影,便是鬼子兵的屁股也没有碰上,他们太把别人低估了。他们只能恨着八路军的“神出鬼没”,只能恨着自己的身小腿短,纵然再加力,也止不住东方又泛上来的鱼肚白……

在鱼肚白的熹微中,眼前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绿海,那是嫩生生的苇叶,它们茂密、蓬勃,又互相惊扰着沙沙地吵嚷。在这温和的吵嚷中,忽有个圆鼓鼓的小村,像座孤岛样在绿海上冒出来。啊,天就亮了,或许大部队就在上面宿营呢——三个孩子一直向孤岛扑去。

走近了看,小村就建立在大土疙瘩上,房连房,墙挤墙,只有胡同,没有街道,从下往上看,像大蘑菇上顶着个稠稠密密的马蜂窝。

“那儿有个人。”苗秀指着村头上几块篱笆片子,上面还晾着渔网,旁边是苇垛,恰是站岗放哨的去处。

但人影子一闪又不见了。篱笆片子后面是住家:三间带耳房的正房,门窗很严实,乍看去,虽觉安静,却又有股闭着嘴跟谁怄气的气势。所幸此户不设大门,篱笆短而且矮。轴子便带头爬上土坡,直奔了去。推推门,推不动,便转到窗下连叫“大娘”。

没人应声。

巴大坎帮上去拍窗棂子,哗哗地拍过两阵,依然没有人应。正想攥起拳头来捶,背后一声咳嗽:“喀!”

三个孩子一转身,渔网那里正站着一条汉子。他倒提一把渔叉,叉尖上的倒刺钩锋利得雪亮耀眼。

“大叔,我们是八路。”轴子赶过去说。

“……”那人不哼不动,只把锥子似的两眼,轮流地把他们锥了一锥。

“大叔,向你打听个事儿,看见大部队从哪儿过去了吗?”

“没有。”

“零星的呢?”

“没有。”

“可大部队就是照这么下来的,没听见动静儿?”

“没有。”

三个“没有”使人心上一凉。但天色已亮,只能打住下的主意了:

“那就麻烦大叔,有闲房腾一间,我们天一黑就走。”

“没闲房。”

“好大叔,我们不是坏人。”苗秀已多次体验,凡碰上“挠头”的事,她一出头,常起别人起不到的作用,且近日历练得胆子也大些了,便插上来央求:“我们是去白洋淀找八路军的,望求行个方便……”

“我跟八路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拿渔叉的封住所有的话口,脸色比渔叉更冷峻。

跟这路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么,借大叔个光,领我们找找村干部好不好?”轴子不得不改变主意。

“村干部都死绝了,上哪儿找去!”

“怎么?”三个孩子都吃一惊,“出岔子了?连管事儿的都没有吗?”

“有‘维持会’。”

“行!‘维持会’就‘维持会’!”轴子显然上了火,黑着脸说,“‘维持会’也不能吃活人,走,带我们找去!”

巴大坎也上前戳那汉子的脸道:“日本鬼子也见过,你吓不倒我们!”

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拿渔叉的见激恼了别人,也连忙转圜:“请别误会,‘维持会’也办公,各方面的都招待。”他转身往胡同里一指,“瞧见吧,戳着两卷席的那家——还插着旗儿呢。”

胡同半当中,果有两卷席戳在房檐下。三个小八路正待赶过去,拿渔叉的却又小声说:“老总们担待,可别说是我说的。”说完便撤步一闪,溜往坡下去了。

轴子当前往里走,戳着席的房檐渐渐扩展,露出青砖蓝瓦五大间正房来,门户很鲜亮,窗纸上涂着桐油,风门子正中贴着斗大一个“福”字,房角上确乎挑着面小日本旗,使人一下子想起半夜的百尺桥,原来“维持会”都要插旗的。

三个孩子在“福”字门前立定了细瞧,却见两边门框上有副对子,纸张墨迹还是新鲜的。写的是:

有花有酒春常在,

无月无灯夜自明。

横批是:“生民有道”。轴子三个也无心捉摸这些,便拍着门喊:“有人吗?”

喊声一落,里头便应说:“来了。”随即门子一敞,走出圆圆胖胖一个人来:衣着整洁,从容潇洒,笑嘻嘻地躬躬腰,仿佛已恭候许久了。

“请进请进。”他文明气十足地舒着手,把人往屋里让。

屋里另有一派富丽气象:迎门八仙桌,两边太师椅,桌后条几上对对胆瓶帽筒,正山墙上一幅大中堂,是杨柳青印制的彩色“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桌上茶壶细碗,一应俱全。圆圆胖子漾着一波波的笑纹,欠身让三位桌前落座,一点不把他们当孩子对待。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维持会长”了。巴大坎立即觉得他胖得可厌,肯定是个比“土豪劣绅”更坏的家伙!瞧那细布裤子,带“哆嗦”的褂子,油滑散淡的气派,不跟劳苦大众作对才怪呢!在南方,一个多好的“革命目标”呀!可现在呢,还得由他找饭门和住处!天晓得一转眼会不会把鬼子勾了来?!

“你就是‘维持会长’?”轴子亮明身份后,颇不客气地问。

“是。你们带着介绍信吗?”圆胖子也问。

“‘大扫荡’——什么介绍信呀?”

“没信可不行!日本太君来了叫我怎么交代?”

果然是个明目张胆的坏蛋!三个孩子又吃惊又上火地翻起眼睛,犹豫着该不该动硬的。

“谁叫你们来找我的?”

“他!”反正都不是好人,轴子回身指着村口,“村边上一个黑汉子,拿渔叉的……”

圆胖子笑笑,点点头,嘻嘻哈哈说:“他以前就是抗日村长,你们不找他,怎么找我这当汉奸的?”

三个孩子越发糊涂了,也有汉奸自称“汉奸”的?他干吗老是笑,搞什么鬼哟?恰在此时,里屋的门帘儿一挑,出来位老奶奶,喜眉喜眼,慈善温和,努嘴对圆胖子说:“别没完啦,把孩子们吓着,还有个闺女呢。”说着就直奔了苗秀,轻轻拍她的脸颊,“别怕,跟你们闹着玩儿呢,咱庄儿上一个汉奸都没有。都走乏了吧,快进去歇歇腿儿。”说着就打起里间门帘。这时,圆胖子才眯眯眼睛,推开风门子出去了。

里间炕上还坐着三个妇女,一个四十上下,该是“维持会长”的娘子,夹着她的是两个半大闺女,正看戏似的向外间偷听。现在见人进来,忙起身表示欢迎。这里间也是窗明几净,箱柜齐整,大小什物都摆得井然有序,在战乱频仍的年代,格外带出融和安乐的特色来。

老奶奶钩着苗秀的脖子,拥她坐在炕沿上,介绍说,刚才出去的胖子是她儿子,明是“维持会”,暗是“两面村长”,“这小子打小是个‘菜儿皮’,整天真真假假,斗嘴取乐,脾性儿、心眼子倒是正道的。我们姓宋,你们就叫他多福叔吧。”然后又指引过多福婶和大娟二娟两位姐姐,并催她们去做“小鱼钻沙”。这才问他们打哪儿来,走了多远的夜道儿,家乡籍贯是哪里。

轴子和巴大坎见老奶奶最和苗秀投机,插不上什么话,便抓起桌上的蓝皮簿子,见是“零菱港户口册”,就掀开来一行一行看那户头。原来全村人丁登记得十分详细,两个人不由得又犯嘀咕,果真鬼子来按户查点,哪还有八路军的站脚之地呢?

隔不一会,多福叔哼哼着小曲儿回来了。进屋先从墙上的小龛里摸出“大婴孩”来,略让一让便抽出一支叼住,边点火边问巴大坎:“见过鬼子的大洋狗没有?嘿,跟狗熊似的,那两只眼真像小野指挥官,就像哥儿俩。想不想开开眼?想就跟我赶趟集去。”

“去哪里赶集嘛?”巴大坎奇怪地问。

“据点儿呗——除据点哪还有集?”

“多远?”

“八九里。”

“啥地方嘛?”巴大坎仿佛真动心了。

“安州。”

“碰上敌人咋办?”

“碰上才好呢,省得替你们另外介绍了。”

两个孩子到底也不知他是什么馅儿,愣着神瞎咂摸。炕上的老奶奶和两位姐姐望着他们直笑。

“有支手枪我就去!”巴大坎挑高了眉毛。

“那容易——”多福叔掀一掀衣襟,后腰上果然插一支小八撸子,羽翎儿似的烧蓝闪闪发亮。把个南方蛮子馋得眼珠儿都不会转了。

就这么嘻嘻哈哈吃完了早饭,多福叔才分配三个孩子的住家:苗秀早给老奶奶占住了,就和大娟二娟就伴儿;轴子去东院,照顾一位“革命先辈”,也接受她的保护;倒霉的还是巴大坎,把他分给了“三三制”,而“三三制”就是那个拿渔叉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