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独立活动的胆子就这么壮起来了。有了胆子也就有了更大的自由。三个孩子逢沟跳沟，遇水蹚水，夜复一夜地赶赴大目标——白洋淀。赶上过敌人查户口，半夜迷失过方向……遭难的事儿一件跟着一件。可有什么关系呢，出息是摔打出来的，只要不脱离老百姓，迈动两腿，天下去得，冀中有的是人山人海，三两场风雨都不在话下。

天蒙蒙亮时，孩子们气喘吁吁地看见了那个小五道庙，随后是关帝庙，而那三间土坯房果然突出在一个高岗子上。房外，给两色墙围绕着：西半圈是土夯的泥土墙，东半圈是秫秸夹的寨篱，上面插着些枣树枝条。三个孩子见四下无人，便搭人梯翻过土墙，不声不响蹲在窗户根下。轴子瞧着寨篱旁的小槐树暗想：要叫人当小偷吊起来，小槐树倒是个现成吃鞭子的地方……

一直到天光大亮之后，屋里几声咳嗽，一个连鬓胡子老头儿才掩着怀出来，看见窗根下蹲着三个人，只略略地愣了一下神，问他们进来的工夫有人瞧见没有，接着就喊老伴儿起身做饭。这老头儿有点耳背，说话声音很大，可也因此很少提问题。他磨蹭着先把孩子们爬墙时留下的泥痕迹抹干净，然后担起两只水筲出门去打水。直到端起粥碗来才又问：“谁叫你们来的？”听说是“老刘”，也就撂过一边，不再问了。早饭吃完，又自去庙前庙后绕弯巡风，撇下老伴儿与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到下半天，孩子们才知道老两口子还有儿子儿媳。“他们不在家，都串亲戚去了……”老头儿一边说，拿眼望望老伴儿。老大娘不闻不动，只催他把猪槽子搬到井台上去刷刷，看看有卖猪崽儿的没有。

安安稳稳熬到日落西山，老大娘看着三个孩子吃饱，又每人塞给一张葱花油盐饼，老头儿便领他们蹅过一片干河滩，指明去白洋淀的大道，这才点头分手。歇心寨，像场平凡的梦，就这么来了，又这么走了，简直没留一点儿痕迹。

看来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没什么要紧，三个孩子不知不觉中长了见识：不认识人，无亲无故，都不必发愁，只消“大伯大娘”一叫，亮亮八路身份，饭门和住处就都有了。当心的只有一件，别懵头懵脑撞进据点里去。

独立活动的胆子就这么壮起来了。有了胆子也就有了更大的自由。三个孩子逢沟跳沟，遇水蹚水，夜复一夜地赶赴大目标——白洋淀。赶上过敌人查户口，半夜迷失过方向……遭难的事儿一件跟着一件。可有什么关系呢，出息是摔打出来的，只要不脱离老百姓，迈动两腿，天下去得，冀中有的是人山人海，三两场风雨都不在话下。

约在第三天，却意外地使他们碰上一场战斗。对三个孩子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喜仗：第一，它确凿地证明了还有八路军大部队；第二，一旦把这大部队找到手，他们就再也不用东飘西荡地逃难了，碰上敌人，马上就可以动手还击。

战斗是在南北庄打起来的。三个孩子头明赶进南庄，刚在村边一户剃头匠家里找到住处，就发现大批鬼子拥进村来。当初他们还以为落进了敌人的包围，不想机枪大炮猛烈地开火了，那刮风似的机枪，那炸雷似的排炮，那枪声的密集和凶暴的嘶喊，都说明战斗规模之大，非八路军主力是打不出的。

战斗不及半小时，鬼子抬下的死尸和伤号便摊满了南庄半道街。哈！盼了多久、追了多久啊！大部队就在北庄，相距不过半里！“是不是吕司令来了？除了二十七团，谁还‘趁’这么多机关枪啊！”三个孩子又喜又急，恨不得飞过北庄去。

剃头匠这个家在村子西北角，有院子没墙，沿庄基栽着十来墩红荆。轴子三个躲在红荆下面，能把战场看个一清二楚。八路军显然专意于防守，把北庄的街口、门窗都堵得严严的，所有房舍俱已强化成堡垒。鬼子当然取攻势，到处布兵排阵，把北庄围在“铁桶”之中。其指挥部就设在南庄制高点上，街道里横三竖四拉满了电线。初次接触，已觉对方不易啃动，便拉开了大打的架子。

日近中午，鬼子兵的冲锋一波紧追着一波，越来越频繁，那四处喷吐的火舌，突然爆发的青烟，一溜溜溅在墙上地上的土花，“空中炸”霰弹的云朵，加上狂轰滥炸的枪炮声，组成一台大锣大鼓热闹非凡的大戏。有意思的是北庄，所有显眼的目标都被打平了。但它却秃眉秃眼地固守着，敌人不来，它一枪都不放，等敌人爬进，就来一阵猛烈短促的枪炮齐轰，手榴弹像飞鸟投林似的投出来，鬼子只好一次次地从爆起的云烟中往回滚。虽说鬼子兵强横霸道，跌爬起来也是挺好看的。巴大坎看见，有个矮胖的鬼子拖着条死尸往后拉，可惜地上太过平坦，他只好一手揪住死尸的脖领，一手举着步枪，匍匐在墒沟里，拽一步，拉一步，每逢姿势稍高，必有啪的一枪打来，逼得他脑瓜子扎地，撅着半个屁股爬踊，活活像一条大蛆虫……轴子在旁边白牙一龇喷儿地笑了：“大坎，你看他多像你……”

“咋的像我哟？”

“‘大扫荡’那天你趴在垄沟上喝水，也是这模样的。”

“喏！是嘛。”巴大坎反更快乐起来，指着墒沟里的鬼子说，“这家伙胸脯子肯定擦烂了，那天他还毛烘烘地洗澡哩！”

日色偏西的时候，鬼子又赶来一大批增援，街上不断传来轰轰的汽车和隆隆的炮队声。大群鬼子到处煺鸡拔毛、生火造饭，关键的总攻时刻看看即将到来。然而，正是此时，北庄迸起一片喊杀之声，掀起急骤凶猛的近战劈杀，八路军抓住间隙，向北突围了。

正准备最后围歼的鬼子兵急忙重新展开，紧紧追赶。然而，终因迟了一步，剧烈的枪炮声仅仅维持了一小会儿，便羊拉屎似的消散在北去的原野上。

“突围成功了！”巴大坎又庆幸又失望地说。他指望大部队把敌人狠揍一顿，然后大家胜利会师，谁想好好儿的竟突然溜走了……

“准去了白洋淀。”轴子说。

“那我们去追它！”

是的，已经进入眼界的命根子，怎么肯再失掉？追！哪怕追上敌人的屁股，哪怕追到鬼子群里去，也一定把主力追上！他们漂流得太苦了！何况白洋淀已经不远，那儿有着美丽的大苇塘，还有荷花、菱角、鸡头米呢……

也不必再等天黑，仗都打过了，还有什么不敢亮明的？三个孩子谢过剃头匠，迈起从未有过的轻快步伐，兴冲冲地向北进发了。到北斗星迎面升起的时候，他们都很有把握地以为：即将走出一个噩梦，而走进一个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