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街道很窄,越深入越幽寂,脚步声也越响亮,停住脚听听,又冷寂得使人发毛。三个孩子正在惊疑,陡地空中一片贼亮,嘎啦啦劈下个暴雷来。半街里两棵大槐,呜呜地一阵响,蓬头散发地摇晃成一团,接着便有铜钱大的雨点,东一下西一下地乱砸……
黑夜茫茫,三个孩子又开始了新的逃难。
自“大扫荡”以来,这一夜才像真正的逃难。不是夜行军,更不是突围转移,来二龙堂时节,还有根儿嫂带路,今儿呢,二男一女,只剩这三个孩子了。除手里攥着“王百兴”以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靠。可怜的边家渡,你在哪里哟?
向北的大道无尽无休,数不尽的漫长。一忽儿是深沟,一忽儿是公路,偶尔碰上棵树,也被砍尽枝杈,支棱着沮丧和悲哀。秋苗子倒是快发起来了,却又把发白的麦茬错综成一片片的伤斑,更显出根据地七裂八瓣的惨状……
“见岔道走里股。”莽撞崚嶒的狗替儿哥就是这么嘱咐的。这个先是脚尖碾地嘬牙花的汉子,原来又能辣手打人,又能跪地求饶,末后一听说巴大坎三个要走,立马把笸箩绑在梯子上,蹚着水把他们渡过河来。半夜的水,炸骨冰凉,可他一上堤坡就指着说:“过俩村就是边家渡,见岔道走里股。”说完就扛起梯子扭回身去。巴大坎想说“再见!”可他觉得狗替儿哥不需要。他既不需要感谢,也不希求别的好处。人已过河,不用他了,他也就荡悠悠地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尽管里股同样漫长,可它显得绝对可靠。
在应该是北斗星的地方,突然刷地一亮,有两道蛇信子闪了闪,随即传来隆隆的雷声。三个孩子这才注意到:黑云已糊满了天空,迎面吹来的风又凉又潮,怕是暴雨快来了。
三个孩子加紧了脚步……
远远的右前方,隐隐地冒出一溜火亮儿来,它蜿蜒着,渐大渐明,分明是一大队汽车。老刘说的果然不错,这偷袭式的“二回头”“扫荡”,将怎样的血洗河南地面呀……
正当大队汽车亮着前灯,奔窜在一里之外的工夫,眼前墙上猛然闪出“爱护村”三个大字,三个孩子意识到已抵达第一个村子,因无路可绕,只得进街。
街道很窄,越深入越幽寂,脚步声也越响亮,停住脚听听,又冷寂得使人发毛。三个孩子正在惊疑,陡地空中一片贼亮,嘎啦啦劈下个暴雷来。半街里两棵大槐,呜呜地一阵响,蓬头散发地摇晃成一团,接着便有铜钱大的雨点,东一下西一下地乱砸……
“有人!”苗秀一下抓住巴大坎,往后指着。
但是,街筒子依然黑咕隆咚,听听也不见动静,想是女孩儿在无故地失惊打怪。“没事!”轴子鼓着勇气,在前面加快了脚步。可是,刚拐过一个街角,便听得泼剌剌一片风响,抬头一看,天哪!一面膏药旗挑在房檐上,那个黑黑的大圆心就在竿子顶上飘哩!
“据点——”轴子失声一叫。
三个孩子撒腿就跑。呱嗒呱嗒的脚步声撞着墙,一如风雨恶魔伴随他们发疯挣命。寂静被炸碎,街道愈发狭隘,正在奔逃,又被一声大吼挡住:
“站住!”
“喀啦啦……”一片拉动枪栓的声音。
“完了!到底落在陷阱里了!”三个孩子蜷在浓黑中,等着被捉拿的噩运。
“举起手来!”墙角门洞,到处有黑影合围过来,闪电下,圆圆的枪口直逼前胸。
“干什么的?”
“……”
“说,什么人?”
“……老百姓。”
“胡说!老百姓瞎跑什么?”
三个孩子被揪住衣领,半提半拽奔了村南。狂风卷着泥点摔在脸上,更加热辣辣的。恍惚中刚出村口便进了一座小庙。庙里黑如锅底,有股格外呛人的陈年烟气,但把风雨隔在了外面。
“说实话,到底干什么的?”一进这个有神灵的地方,问话声也温和些了。
“说实话就是老百姓。”轴子略一镇定,胆气也壮了上来。
“哪村的?”
“二龙堂的。”
“干什么来了?”
“打这儿路过——去边家渡。”
“什么?”几条黑影又严厉起来,增加了敌意,“去边家渡找谁?报信儿去吗?”
严厉归严厉,口气可不像汉奸,莫非是民兵?可据点里又怎么有民兵?轴子摸摸兜里的纸片,想用半句实话探探虚实:
“我们去找一个人。”
“找谁?”
“我叔叔,叫王百兴。”
谁知这一句更砸了,立即有大手把他一搡:“说!是他叫你们来的吧?”另几个也火上浇油:“怪不得一进村就贼头贼脑,敢情是他妈的探子!”更有一个说:“别问了,后头还兴许跟着人哩!撺他狗日的井里去算了!”
轴子和巴大坎立即被倒剪了胳膊,另有两只手解他们的腰带,像要勒脖子。正在七手八脚乱忙,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老五,这儿是个闺女……”
“闺女?——怎么会有闺女?”然而,空气就此一松,手脚也迟缓了。随即有人划着火柴,捧过亮儿来照了一照。确实,真有个小巧柔美的闺女,鸡雏儿似的在瑟瑟发抖,好可怜哟。
“你们到底从哪儿来?”
“从二龙堂。”
“为什么在街上混跑?”
“我们看见那儿插着旗,当做是……”
“当做是什么?”
“是据点。”轴子又看出门道来了。
沉默了一会,黑影们觉得似可理解。
“那又为什么要找王百兴?”
“是——老刘叫找他!”
“哪个老刘?”
轴子略说说老刘的模样,黑影们要过纸条儿去划火看了字迹,忽地一切麻烦尽行解除。原来他们是本村的“青抗先”,熟知“政治处”[1]的老刘。只因昨天边家渡刚安了据点,而支书王百兴已经投敌了。周围各村的抗日组织,王百兴无不熟悉,已有七八名党员干部被抓。所以这儿的“青抗先”胆战心惊,日夜巡逻。
“那,那,那……”轴子觉得刚出了一眼陷阱,又站上另一座悬崖。
“跟他们一道打游击算了!”巴大坎见“青抗先”们有好几支枪,又来了兴致,他是最容易入乡随俗的。
然而,“青抗先”们请求原谅,有叛徒做眼线,他们自顾不遑,哪敢留人?但是天近破晓,也没时间犹豫了,那个叫“老五”的建议,趁天还未明,孩子们还是急奔歇心寨,那儿跟这边不属一县,边家渡辖治不着它,想来较为太平。
“可总得有个投奔儿呀……”
“这么着,”一个公羊嗓子说,“那村东口也有这么个小五道庙,庙北十几步,还有座关帝庙,关帝庙后身是三间土坯房,修在高岗子上。你们也别叫门,就爬墙进去。要见不着人呢,别言声,先在墙根下蹲着。什么时候有人来了,你就说我们是八路,借个地界儿避避风,没个不行……”
巴大坎问:“要问是哪个要我们去的咧?”
一个细声儿答:“就说是百尺桥的大张——”话未说完,便给人一杵截断。公羊嗓接着说:“百尺桥没有大张——就还说老刘介绍的,全妥了。”
出了庙门看,雨已暂停,西北上一颗大星星,芒角四射,很是耀眼。三个孩子急急道谢几句,便扑着星星赶向歇心寨。他们不但没看清“青抗先”们的相貌,连人是四个还是五个,也没闹清。只有苗秀记得,有只特别温暖的大手,一直抚摸她潮湿的衣裳,仿佛要替她熨干抚平,临分手还叹气说:
“唉,一个小闺女儿,也这么沤着,真遭罪啊……”
[1] “政治处”是中共县委当时的对外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