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看可把他看懵了:那么钢板硬正的狗替儿哥,正直戳戳地在堂屋地上跪着呢。他手扶炕沿,面色虔敬,顺溜溜搭着两个肩膀,一副讨饶模样,看样子已经跪了好久了。狗替儿嫂呢,斜靠在炕尾的被摞上,眼望顶棚,眉眼清冷,硬是扬扬不睬。他们既不像吵架顶嘴,又不像修性礼佛,就这么静静地对撑着。
愁云惨雾笼罩着狗替儿哥的一家。
那几板子太无情了。狗替儿嫂眼噙泪珠恹恹地歪在炕上,不哭不笑也不动。她无力与丈夫对打,又诉不清委屈,只好拿赌气进行报复。狗替儿哥打后才知道后悔,便自己撕柴点火,操刀剁菜,一顿饭做下来,汗水厮流,但嘴巴像铸上似的,一气不哼。更为难堪的却是巴大坎,不为他,两口子何至于大动干戈!可他既不会劝解,又无力消除这僵持局面,只有在闷人的尴尬中进退两难,竟至连端端饭碗也觉得理亏了。“唉,革命要成功,天晓得有多难啊!”
第二天天黑,巴大坎憋得头痛,明知不受欢迎,还是去找了轴子解闷儿。轴子一夜之间明显地变瘦了:干眼珠子嵌在雾蒙蒙的黑洞里,转一转,仿佛铃儿似的发响。
“嘿,你来得好。”轴子走上来攥住他的手。
“有
的好哦……”
“来——”轴子带他走进自己睡的套间,推他坐在小炕上。这朋友似的礼遇,是有了喜事的兆头。
“有消息了……”
“大部队要回来吗?”
“不,来了个人,从吕司令那儿来的……”
“莫哄人哦——”
轴子匆匆说,天傍黑,锅叔家来了个便衣,又累又困,说着话就直打盹儿。他说,吕司令就在子牙河河东哩,由二十七团保着在敌人眼皮底下钻来钻去兜圈子,没受一毫儿损失……
“那他为啥不回来?”
轴子叹口气说:“想必情况不许可呗。”接着又转成坏消息,还是这个便衣说的,“吕司令已下了命令,凡被冲散了的,负伤还能走的,分散在各村隐蔽的,总之凡没有战斗力的,都要想法过平汉路,转移到山里去,那边有人收容。如果直去路西有困难,也可先上白洋淀,在苇塘里落落脚,再组织外转也行……”
“这又为啥嘛?冀中根据地不要了?”
“我也没说不要,这是吕司令说的。他不是还在子牙河东吗?”轴子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没底儿。大部队耳灵腿长,一翅膀能扇老远;先叫没战斗力的撤退,难保他们不退啊……
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一齐陷入了沉思。
“日他个老娘!”巴大坎忽地一甩手,“不要听他的,张国焘的逃跑主义!”
这个结论轴子不太懂。以往指导员讲课也提到过张国焘,这家伙闹了半截子革命,就跑到国民党那边当特务去了。巴大坎说过,就是因为这家伙的“领导”,才害得他爬了两回雪山草地。可是,这跟吕正操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现实确乎日比一日地更严峻了:不单城乡重镇都给公路据点控制了,便是水陆码头,津关渡口,也全给鬼子卡死,加上拆桥建闸,挖县界沟,修封锁墙,简直把冀中剁了饺子馅儿,连屁股大的二龙堂也编成联保甲,全体成了“皇军的顺民”。“宣抚班”串乡到处嚷:“八路军共产党,连个毛毛儿也没有了……”
难道根据地真要完蛋了?没法子恢复了?
“我去见见这个便衣儿,看到底是个啥家伙!”巴大坎一挺蹦下炕来。
“你不说是张国焘吗?”轴子担心他又去闯祸。
“你在背后跟着,在窗外做预备队……”
“听说他带着枪呢。”
“所以嘛,要牺牲就牺牲我一个!”
“那——还是别去。”
“也许是个真革命,总要探一下才好。”巴大坎神情很坚决。
可是,他们没有见着“张国焘”,便衣吃过饭就又走了。耳房里坐着另一个人,正与锅叔窃窃私语,见他两个悄悄进来,毫不诧异,仍然盘腿卧脚地很沉静。
“这就是他俩吗?”那人问。
锅叔点着头给两个孩子介绍:“这是咱们老刘,他想找你俩有几句话说。”
老刘身条清瘦,面庞白皙,手下摁着个书本大小的青布包袱,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小八路同志,风信儿不大好呀。”他说,县城及沿河大据点都骤然增兵了,河路船闸,好几处在半夜里通过了炮队,小据点和各地岗楼,两天来全无动静,显然是外松内紧,另有企图。看情形,“大扫荡”要来个“二回头”,二龙堂已在圈子之内。老刘建议小八路们马上转移到河北去,好离开火坑,明早只怕就晚了。
两个孩子立觉头上压了一堆石头,气都喘不上来了:“去河北?找谁?那里可没有根儿嫂……”
“哎,”老刘看得很洒脱,“不认识人有什么关系,冀中到处人山人海,哪个大娘不亲八路?你们可以就势直奔白洋淀嘛!”
大道理当然是这样,可行动起来,不是也有狗替儿嫂这样的人吗?上白洋淀?谈何容易!
“你,走不走?”巴大坎问老刘。
“当然走。”
“咱们一道好不好?”
老刘笑了。他说他还有些工作要安排,今夜还得跑两三个村子。而且,人多目标大,搭伙多了不灵便。他鼓励三个孩子尽管先行一步:“紧急时期,得敢独立行动,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见两个孩子仍然为难,便从小包袱里抽出钢笔,撕块窗户纸在上头画了几画,递给轴子说,“可以先去边家渡,找找这个人,请他照顾你们北上。就说是老刘叫找他的。”
看来也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轴子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个人名:“王百兴”。便谢过老刘和锅叔,旋身出来,去找苗秀。

康婶听说情况如此之紧,把苗秀搂在怀里抚弄半天,才下炕收拾东西,把“阿弥陀佛”念了一声又一声……
巴大坎也紧赶着往“家”跑,他不能不跟狗替儿哥告别。街上又黑又静,一面向前摸,心上一阵阵发紧,那几声啪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两口子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正在“撅丧”,连个转圜的作用也不起,这别可怎么个告法呢?
摸进“家”门一看,淡幽幽的灯光还在窗上映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如果狗替儿哥不在家,单独跟狗替儿嫂告别,更不知是什么滋味了。巴大坎临时多个心眼儿,先凑到窗亮儿上去看看。
这一看可把他看懵了:那么钢板硬正的狗替儿哥,正直戳戳地在堂屋地上跪着呢。他手扶炕沿,面色虔敬,顺溜溜搭着两个肩膀,一副讨饶模样,看样子已经跪了好久了。狗替儿嫂呢,斜靠在炕尾的被摞上,眼望顶棚,眉眼清冷,硬是扬扬不睬。他们既不像吵架顶嘴,又不像修性礼佛,就这么静静地对撑着。
巴大坎目瞪口呆,连自己也忘了个干净。
又撑了许久,狗替儿嫂才咳嗽一声,发了话:“得,谁叫我托生到你们家来呢,起来吧……”
可是,狗替儿哥只望望她,一动不动,照旧跪得很结实:“那不成。你得承认那是打在理上。”
“先起来,起来再说不行吗?”
“不讲理,起来干什么?”
狗替儿嫂拿眼剜着他,又气又恨。可是,瞧那副傻犟筋样子,指不定真敢跪到天明,她心里到底软了,便欠下身去拽他的肩膀,却又拽不动,发急道:“行啦!我屁股还疼哩,拽不动你!”
“我就要一句,服,还是不服?”
狗替儿嫂终于熬不住了,她长叹一声,出溜下炕去,照那脸上狠亲一口,戳着他额头说:
“你个要人命的!——打得对!打得好!明儿还打!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