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巴大坎蹿过门道,到院里一看,空荡荡一片荒凉,除了大敞着的草厦子,只剩个秃秃的大闲院。可要退出去已不可能了。情急中发现门道里有挂破大车,而门外脚步声已经响近,巴大坎身子一蹲,缩到车脚下面去。而三个伪军匆匆抢进,在院里稍一迟疑,以为“逃犯”必已跳墙,便互相拉拔着翻过墙西,扑进另一户人家去了。
凭着游泳身手,挣脱水流的绞缠,巴大坎抓住一墩柳子,爬上岸来。过度狂热的头脑,在这一跌一浸中同河水一样冷下来了。
巴大坎浑身湿淋淋的泥水,只有瑟瑟地发抖。遍堤是窝铺哨棚,小叫驴不见了。翻眼想想刚才那奔放、那瘾头,宛如一个热闹疯癫的梦。他缩起颈子,朝着村里狼狼狈狈往回跑。
突然,在苇坑后边闪出轴子来,巴大坎只见到异常暴圆的双眼,尚未搭话,便觉身子一旋,嗵地趴伏在地,轴子已骑上他的脊背,按住了他的脑袋。
“不得了……”巴大坎知道轴子劲头有多大,赶紧把脊背绷紧,我的天!谁吃得消他那重拳啊!
但是,停了好一阵,拳头还不曾落在背上,他在干什么?等我央告他手下留情,磕头如捣蒜吗?可这小子轻易不受语言的打动,何况也实在该打呢。巴大坎用劲拧拧脖颈,翻着眼往上瞧,却又吃了一惊。
轴子满脸流泪,正咬着牙齿发愣,拳头依然紧紧地握着,却没有打下来的意向。他怎的了?巴大坎拱拱身子,试着往起爬。不想轴子撤腿一跪,倒先站到旁边去了,只把个一耸一耸的脊梁对着他。
“你到底怪着哪个,哭啥嘛?”巴大坎歪着头冲他问。
“滚!狗娘养的!瞧我一拳不砸到你泥里去!”轴子的火从泪水里射出来,满眼闪亮。
“都是革命同志,莫要光火嘛。要打,打两下也是可以的……”一向不认输的巴大坎,居然也低声下气起来了。
“打你——你他妈一个南方蛮子,连个爹都没有,再打你,你还活不活了!”轴子突然转过背去,呜呜地哭出声来。巴大坎不觉一酸,也涌满一眶泪水。此刻他才体味到轴子的真心,敌人遍地,藏躲不迭,自己人只有同心同命,自救自保,亲爱紧密还嫌不够,哪能再动拳头?如今处处寄人篱下,偏又给锅叔弄丢了半个家当,如此惹是生非,又怎怪他愤恨交加呢?
然而,愤恨归愤恨,难题仍得轴子去解决,仗着锅叔为人厚道,或者能讨下大家的运气。
怀着满腔酸楚的巴大坎,一进狗替儿嫂的堂屋,心里更加发起毛来。他这块“膏药”本就有成串儿“罪状”,如今又闯窝铺,丢毛驴,在眼里揉不下沙子的狗替儿嫂面前,还想耳根清静吗?可是,狗替儿嫂倒也没作太大的“进攻”,只望着他冷冷一笑,说:“嗬,你可出息不小,幸亏骑着驴上了河堤,要是骑回家来,日鬼子还不蹬着咱的锅台看戏呀!”
万幸,狗替儿哥不在家,出夫去了。若不其然,也许狗替儿嫂不能这么的善罢甘休。当然,狗替儿哥若一回来,就又难说了。
然而,没有等到狗替儿哥回来,刚近中午,忽地一队“皇协”领着鬼子进村了。狗替儿嫂正想去村口推碾子,出门正碰上这伙强盗在找“维持会”,嚷嚷说,村里窝藏着八路,“维持会”为什么不报告!狗替儿嫂嗖地脑后一凉,抽腿就往回跑,几乎与巴大坎撞个满怀。
“快!你!日鬼子来了!”她神色俱变,仿佛日鬼子在背后追着。
“啥?”
“杀你呀!——快藏!”
“莫要骗人哦……”
“活祖宗,快吧!”
但往哪儿“快”呢?狗替儿哥原有交代:但凡情况紧急,藏躲不及,可就屋钻席筒,戳在旮旯里就成。可此时的狗替儿嫂再也信不住席筒了——只隔一层席花儿,漏得出人影,听得见喘息,蹭一下就晃悠,这不是哄傻子吗!倘使翻出来,一家就全毁了!
“哎呀天爷!这,死鬼又不在……”狗替儿嫂猛地情急生智,“快,快出村,往西跑,西口上没人!”她脑里的西口上,也许真的是一片空白。
哪还有巴大坎考虑的余地,他扔下挑水担子,一蹦撞上大街。果然,街上一个人也不见,往西,也确是静静的。他压着步子往西溜,闪过一条胡同,没事。再跨过两家院子,就能撒丫子出村了。不想,还没等他把腿放开,三个伪军从拐角里横了出来,迎头截住去路。巴大坎身子一拧,忙往右首大门里一钻。
“站住!往哪儿跑?!”背后啪地就是一枪。子弹带着瘆人的啸音刷地从天空掠过。
巴大坎蹿过门道,到院里一看,空荡荡一片荒凉,除了大敞着的草厦子,只剩个秃秃的大闲院。可要退出去已不可能了。情急中发现门道里有挂破大车,而门外脚步声已经响近,巴大坎身子一蹲,缩到车脚下面去。而三个伪军匆匆抢进,在院里稍一迟疑,以为“逃犯”必已跳墙,便互相拉拔着翻过墙西,扑进另一户人家去了。
车下当然不能久留,巴大坎探头看大街,街上又来了敌人,便学着伪军的样子,一蹿翻过北墙。其实这北墙之外也是又空又破烂,只一座旧磨道,隔寨篱才有人家。而这时往人家里闯,更不安全。钻进磨道一看,尘封土盖,蜘蛛罗网满墙,只犄角上戳着两把秃扫帚和一张木锨。此时,寨篱那边呱呱的鸡飞狗叫,哪还能磨蹭?巴大坎忙往犄角上一挤,用秃扫帚把自己遮住;尽管两只脚在竹枝子下边露着,也只得靠天色昏暗去保佑了。
许久许久,巴大坎闭住眼睛,觉得已把自己埋入了坟墓。什么人说过:拿住是你的,拿不住还是我的,是祸躲不过,只能把自己交给命运。
就在这许久许久之中,敌人借着有八路在逃做题目,打够了人,罚够了款,拿肥抢足,才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此时已是晌午大错了。
狗替儿哥一大早被敌人征往村南去平道沟,忽然听得村中枪响,一直犯嘀咕,放工回来一看,真不见了巴大坎。妻子说,敌人一来是他自己慌了神,糊里糊涂跑出去了,倒也没听说落在敌人手里。说是这般说,刚才啪地那声枪响,也震得她一直在心惊胆战,天知道会不会突然闪出个灵魂儿向她讨要说:“好个‘狗踢筲’,赔我一条命来!”
可是,巴大坎安安然然地回来了。他是听到寨篱那边有妇女在说笑,断定敌人已走,才拨开扫帚,回家来的。可巧在街里碰上找他的狗替儿哥,就兴奋地把全套遇险过程,从头到尾告诉一遍。
“那——你还是想钻席筒来着?”狗替儿哥一激灵,极其认真地问。
“是啊。”
巴大坎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啊”二字,突然把个又蔫又闷的狗替儿哥惹翻了。他脑门紫涨,额露青筋,刹那间气咻咻起来,大步流星撞进了家门。
狗替儿哥先从小推车上卸下一条板子,四指宽,三尺长,掯在手里。他前脚进屋,后手把个没头没脑的巴大坎插在了门外。
“咋的了?”巴大坎觉得要出事,赶紧扒着窗眼往里偷觑。
气哼哼的狗替儿哥一抬腿挑个凳子过来蹬在脚下,喊一声:“你过来!”正低头和面的狗替儿嫂一哆嗦,停了手问:“什么事,这么大嗓门儿?”
又是轰的一声:“先过来!”
狗替儿嫂终是有点心虚,在衣襟上擦着手凑近去:“为什么呀?”
“说!”狗替儿哥往窗外一指,“你缺德不缺德?”
狗替儿嫂一回头,瞅见了扒着窗户在看的巴大坎,不免吃了一惊:“他——不好好儿的吗?……”
“还好好的?真好心眼子!”狗替儿哥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心窝,“我问你,我是什么人?”
“……”狗替儿嫂这才注意到木头板子,着慌起来。
“说呀!为什么往鬼子手里支他?”
平心而论,是怎么把巴大坎支上街的,狗替儿嫂也难说明白了,她想保住这个家,她也不想害人,可没有遵守钻席筒的约定,却是亏心的。现在面对那条木板子,心中慌忙,就更分辩不清了。
“我,我,老天爷在上,我可没有坏心……”
这句话反倒起了承认有罪的作用,狗替儿哥一挺站起来,抓住板子:
“打你——不冤吧?”
慌乱的妻子来不及挣扎,便给抓住衣襟一带,趴在了地下,啪地就是一板。狗替儿哥身高力大,怒火满腔,板子下得又重又实。
“哎哟!”狗替儿嫂身子一挺,急用双手把屁股捂住。
“把手挪开!”狗替儿哥举着板子下命令。其实,还有两条肥肥的大腿放在地上,但他一定要讲究规程板眼,打屁股就是打屁股。
狗替儿嫂望着凌空悬着的板子,知道那一定要落下来,抗拒也没有用,刚犹疑着把手挪开,因怕疼又捂上了。狗替儿哥就把她胳膊一捩,巴大坎忙闭上眼睛,果然又是一声啪。
“不许打人!”巴大坎冲上去撞着窗棂子,又转过去砸门。……
“啪!”屋里又传来了第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