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兜一个圈子又回来的巴大坎,手里拿着一把苇尖儿,他分一半塞进驴嘴,晃着另一半逗引小驴追他。轴子瞧着小驴儿支棱着耳朵追着苇叶乱蹦,也没有多心。到渐渐离他远了,巴大坎便撂开粪筐,一蹿上了驴背,接着用脚跟磕了几磕。到轴子喊叫的工夫,那驴已尥开四蹄,箭似的飞跑起来了。
二龙堂果然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内外两方面的环境都使人安不下心去。村北大堤上不但有鬼子时常巡逻,还在堤顶上搭了不少苇席窝铺,日夜分兵驻守。鬼子是要靠这道河把根据地一劈两开,好把割碎的地块分别“箍”起来,然后“拦水淘鱼,打净捞干”。对三个小八路来说,这道河就是一盘石磨,整天吊在头上,一旦落下来就会粉身碎骨。至于内部环境,房东嫂子的脸色已经领略过了,而她也绝不会让空气变得轻松。
可是,三天过去了,什么岔子也没出。
根儿嫂只待了一天,便又回纪昌庄了。她当然有许多不放心,临走特别嘱咐巴大坎:精神上得有个“抱屈”的准备,因为她这嫂子是个“把家虎儿”,心路儿窄,嘴头子也厉害,有磕着碰着的地方,千万别太走心经。“我把你靠给我哥哥了。我哥叫狗替儿,别看闷葫芦似的,为人倒眼大心实,没有不敢担的担子。他既点了头,准能为你们保险。先凑合几天吧,等纪昌庄‘改善’点了,我再来接你们。”
话是这般说,可一想到狗替儿嫂的神气,巴大坎还是怵着三分,就有事无事尽量躲着她。可是俗话说:“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个马勺不碰锅沿的。”
“我说,你叫个什么名儿?”狗替儿嫂正等着接巴大坎的粥碗,见他老在舔碗边,便搭讪着问。
“巴大坎。”
“我奶!砍一下就够呛了,谁经住你八大砍了呀?”
巴大坎勉强笑笑,心说:“来了!”
“什么地方人呀?”
“贵州。”
“鬼州?怎么地名儿也闹神闹鬼的?——离这儿有多远?”
“远哩,我走了两万五千里。”巴大坎不由得带出一点经过长征的骄气。
“啊哟!那么远!——在哪边呀?”
“南方。”
“呦,你是个蛮子呀!”狗替儿嫂一侧脸,拿眼叼一下靠着被摞剔牙的狗替儿哥,笑吟吟问,“你管他叫什么呢?”
“狗踢锅(哥)。”
“我哪?”
“狗踢筲(嫂)。”
狗替儿嫂咯儿咯儿地笑开了,特别用筷子敲着炕桌说:“我说巴大坎,你可得小心点儿踢,我们就这一丁点儿家当,你不是踢筲,就是踢锅,打量我们这日子够你踢的呀?”说完又冲着狗替儿哥笑。
巴大坎就这么瘟头瘟脑熬过了第一天,到天黑一碰头,另外两个人的运气太让他羡慕了:苗秀去的康婶家,是个老绝户头。老两口子没儿没女,自以为上辈子造孽太深,才遭此天罚,便决心含辛茹苦,吃斋念佛,一心修个如意的来世。如今一见苗秀这柔丽的小样儿,便认定是菩萨特意遣来考验他们的,那份细心的保护调养,即使亲生儿女也未必都能得到。至于轴子去的“后院”,乃是狗替儿哥的当家叔叔,轴子就叫他锅叔。是户土里刨食的庄稼主儿,日子小康,为人随和,一应村中大小事,向来随着大溜走。因为亲见八路军专心为老百姓卖命,平常连星点油水都不贪,现下灾难临头,凭天理也得保护人家。这锅叔有匹小叫驴,他就叫轴子背个粪筐,把小驴轰到洼里去,自己则拿张镰趁在左右,假装父子俩共同放牧。除非当村乡亲,别人是很难看出破绽的。
这怎能不叫巴大坎看得眼馋呢?
日本鬼子可不管巴大坎想些什么,仍在东一网西一网,往来“清剿”,到处搜捕,地面上增加了不少据点岗楼。至于八路军,反而连风闻中也不见影子了。巴大坎整日价忍了又忍,把几辈子的憋屈窝囊都受尽了。苗秀和轴子也替他可怜,不断劝说他多跟狗替儿哥接近点。
其实连狗替儿哥也不招巴大坎喜欢。他尽管彪彪棱棱,人高马大,有副威武的外貌,却太不爱说话,跟他待上半小时,就能憋得你心头冒火。何况凡是过日子的主意,十分之九他都听狗替儿嫂的,真正的主心骨仿佛不在他身上。比较起来,巴大坎宁可跟狗替儿嫂打交道,她至少口齿爽快,有股子冀中娘儿们特有的泼辣和开通。
“我说巴大坎,你们‘鬼州’的日鬼子是不是比这儿的更厉害?”有一次,狗替儿嫂又搭讪起来了。
“哪里哟,我们那里日本鬼子还没得赶到哩。”
“真的?”狗替儿嫂惊讶地学着他的怪腔,“既然没得赶到,那你小小年纪跑来这儿干啥呀?”
“抗日嘛!”
“抗日抗日!”狗替儿嫂又愤愤的了,“把日鬼子都抗到炕头儿上来了,抗得你们连老鼠窟窿都钻!不是这路子瞎抗,还招不来这场大祸呢!”
“咋的偌个说来!”巴大坎不能不抗议了,“中国人要说中国话唦。”
“什么?”狗替儿嫂意外地梗起了脖子,“你说我不是中国人?”
“我是说,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心肠。”
“哈哈!”狗替儿嫂翻了脸,“你好大胆!我连命都不要了,又是汤又是水的喂你,倒不是中国人?那我是什么?是鬼子,是汉奸?”
“我不是这个意思……”巴大坎这才意识到可能闯了祸。
“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今天你得给我说个清楚!”
巴大坎望着她霍霍的双眼,退缩着往狗替儿哥身边凑。可狗替儿嫂不给他留空,已抢占了先机:
“你知道,我当家的就是抗日村副,就是武委会,他五马长枪扒铁道的时候,连你们团长都说他是好样儿的!彭德怀打百团大战,他抬过半个月的担架!那工夫你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别说了!”一直在捻烟叶的狗替儿哥,见事情要闹大,发话了。
“我们冒着杀头的罪,拔着一身肋骨为八路,至今还把你神仙似的供在炕头儿上,倒挣出这么顶砢碜帽子来!”
“别说了!”
“我偏说!”狗替儿嫂又冲了丈夫去,“你拿枪跟日鬼子耍巴了这几年,倒挣来个不是中国人的媳妇,你不嫌臊我还嫌臊哩!”她越说越委屈,泪汪汪地厾打着狗替儿哥发狠,“我修了半辈子,临死弄成了里外反叛,还有什么脸见人?今儿要不给我洗白干净,我就离了这个家,腾了这块地儿!”
连“最后通牒”都下来了,巴大坎可真成了烙在干锅上的蚂蚁。狗替儿哥看他无地自容的样子,斜睨着把他老婆一盯,又迸出两句话:
“是不是里外反叛,我能证明。”
“谁稀罕你证明?得给我洗干净!”狗替儿嫂又想堵住丈夫的嘴。
“一句话就全洗清了,”狗替儿哥依然不慌不忙,“你千真万真,是我个值金值银的宝贝蛋儿!”
这太出人意外了!连狗替儿嫂也一时噎住。他们多年夫妻,当着生人做这种私情褒奖,还是头一回。狗替儿嫂又羞又气,憋了半天,才戳着他脸说:“你小子疯啦?——都是你护着他!”可是,她的火再也发作不起来了。
然而,巴大坎虽被救了出来,却再也摆不脱大触霉头的懊恼,脑子一转,想起了轴子。轴子一定在敞敞亮亮的野洼里放驴呢,凭什么只许他享清福,不许我散散心?巴大坎看看天色,料无大的敌情,便向狗替儿哥
眼,提个粪筐,躲出村子来了。
辽阔的大平原马上使人眼睛一亮,嫩草成茵,秋苗子铺绿,就连那有敌情威胁的长堤,也在柳绿飘拂中传出一派生机。巴大坎展眼一寻,果然,在苇塘和长堤之间,有匹油黑的驴驹子正活泼泼地蹦跳。轴子呢,远远地缩在苇坑边上,背靠筐系儿,无精打采地拿着一把青草张望。巴大坎也不跟他打招呼,笔直地奔了驴驹子去。长征路上他骑过马,虽是在首长怀里,可那乍然升空,高高踊动,不禁顾盼自雄的豪迈感,至今还那么的鲜明诱人。
小叫驴双耳高耸,大眼澄明,紫唇往上一道雪白,“栽头鲤鱼”似的垂在正额上,显得又精灵又俊美。巴大坎上去一抓脊背,它便耸身一弹后腿,咴咴地撒贱儿。啊,这哪里是什么驴哟,就是乡亲邻里的小伢子嘛!
“乖乖,你好神气哟!”巴大坎对凑上来的轴子羡慕地高叫。
“别嚷!你口音不对哩。”轴子望着长堤警告他。长堤上间隔相等地搭着一座座窝铺,在柳荫下泛着苇席的亮光。里头是鬼子还是伪军,巴大坎一些儿都不晓得。
“鬼子追没追过你?”巴大坎问。
“有时下来遛遛,倒没有追过。”
“怎么不见你的房东?”
“锅叔今儿留在家里了,铡草呢。”
“你一个人怕不怕啊?”
“又没出事,有什么可怕的?”于是轴子转告锅叔的嘱咐:在鬼子面前,万不可惊惊咋咋,你越是装成心无遮拦的样子,鬼子越不疑心。轴子说,有一回他割草割到堤埂上去了,下来个鬼子“妖希妖希”地跟他一通瞎说,他不懂,干瞪眼半天,鬼子咧咧嘴回去了,想起来怪有意思的。
“那——”巴大坎忽地拍拍小驴儿的臀肩,“骑不骑得?”
“少讨厌,一边玩儿去!”轴子马上挥手撵他。
兜一个圈子又回来的巴大坎,手里拿着一把苇尖儿,他分一半塞进驴嘴,晃着另一半逗引小驴追他。轴子瞧着小驴儿支棱着耳朵追着苇叶乱蹦,也没有多心。到渐渐离他远了,巴大坎便撂开粪筐,一蹿上了驴背,接着用脚跟磕了几磕。到轴子喊叫的工夫,那驴已尥开四蹄,箭似的飞跑起来了。
“站住!站住!……”轴子简直火冒三丈。
哪还有什么“站住”!天王老子出来也休想拦得住巴大坎了。“大扫荡”以来,他受了多少窝憋,忍了多少闷气啊,连做梦都想飞一飞!如今已经撒开了手脚,眼前海阔天空,四野展平,还要拘管他吗?什么号令,什么纪律,滚你妈的吧!巴大坎已经脱去躯壳,神飞天外了!
“巴大坎!我操你妈!”轴子狠命地跺着脚。
不骂还好,一骂就更没有顾忌了。头上蓝天,脚下大地,耳畔清风,眼底长虹,飞啊巴大坎!情感要发泄,天性要激活,现在只要跑,也只需要跑。跑还不足,心中的歌也飞扬激荡起来了:
快快地跳上战马
挥动着皮鞭,
带着战斗的心
勇猛冲上前,
穿过高山,越过平原,
赶上最前线,
侦察警戒,步步留心,
来往敌后方,
打击敌人进攻
保卫边疆,
勇敢无敌,勇敢无敌,
我们的铁骑兵!
飞吧“铁骑兵”!“穿过高山,越过平原”!
飞吧我的骏马!前边是战斗,前边是胜利,前边有当团长的爸爸!……
飞吧巴大坎!什么鬼子,什么汉奸,什么“清剿扫荡”,都把他们蹚飞碾碎,尽数扫除!
飞呀飞,混沌天地,尘海茫茫,都在这尽情一飞中跨越了!超升了!现在只剩下非常的快乐、陶醉和酣畅!
巴大坎张着大嘴,发狂地一颠一跃,纵情奔驰。小叫驴被催得四蹄失控,急溜溜冲上斜坡、蹿上长堤。巴大坎还不及辨认方向,猛听得一声大喝,小叫驴陡然横里一闪,一个蹦子把他甩了下来,骨碌碌一阵滚,扑通一声落进河水里去了……
“哈哈哈哈!”窝铺里钻出两顶钢盔,幸灾乐祸地弯着腰,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叫驴闪着黑油油的亮光,仍在风驰电掣,眨眼间就在绿柳浓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