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上有七八颗星星,正顶上是三大块云彩:当头的一块最黑,把北斗星遮得一丝儿不剩;偏西的两块,黑团团上镶个白边,向东斜着一扇翅膀,摆出个张牙舞爪的气势来。巴大坎一步步望着云彩,只觉阵阵心里发空,想起刚刚辞别的纪昌庄,他有不少失悔来不及补救了……
干掉霍从雷的喜悦心情,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接踵而来的消息把好心境全然破坏了。为什么霍从雷敢于夜晚出来,因为鬼子大队已在村中占据两处高房,并打通间隔,房上建墙,抢修工事,显然要安据点。那么,霍从雷的“神秘”失踪,肯定要引起追究,那班伪军定会顺蔓摸瓜,重新把灾难引进家门。连全村老百姓也难逃全面被“整肃”的形势……
这个实在的危险,使三个小八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老村长立即下了决断:转移——让三个孩子去二龙堂。
二龙堂在北面十八里,是根儿嫂娘家的庄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抗日工作向居中等,因而不明不暗,目标不大。所差的是村北有道河,分割着河南河北,恐怕会有鬼子的封锁和巡逻。尽管如此,与眼下的纪昌庄比较,仍是平妥得多,何况有根儿嫂的娘家可以投奔呢。
情况紧急,说走就得快。三个孩子找到一起的工夫,根儿嫂已经收拾妥当,带着他们绕道出村,偷过敌人岗哨,蹅漫地奔了正北……
天上有七八颗星星,正顶上是三大块云彩:当头的一块最黑,把北斗星遮得一丝儿不剩;偏西的两块,黑团团上镶个白边,向东斜着一扇翅膀,摆出个张牙舞爪的气势来。巴大坎一步步望着云彩,只觉阵阵心里发空,想起刚刚辞别的纪昌庄,他有不少失悔来不及补救了……
咋的把个辘轳大伯看成了“投降派”呢?
说银白老头儿是“土豪劣绅”,也冤枉了人家!
至于轴子嘛,当然,他既然当组长,向他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他要计较,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可最不应该的是没有与老村长告别。临出门的时候,他正装殓老伴儿,那脸色太庄严了,很难同他说话。的确,老伴儿已停尸三天,皮肤即将变黑,她是为活人又多受了几天罪的。辘轳大伯抱她放入板柜的工夫,满脸是感激和抱愧。他无法褒奖也无法报答她的巨大贡献啊。他其实眼角里看见三个孩子要走,就是不肯把眼仁儿转过来,是不忍,还是不想道别呢?
“也许还在怪着我吧?”巴大坎想。
也许根本不该离开老村长!跟着他才能真正保险!看他给霍从雷的那一下,一如轻云过海,了无痕迹,绝了!跟着这种人,就是死,也是痛快过瘾的。当然,也不好意思总摽着他,他还有二鸾呢,还有小墩儿呢,还有一家的小日子呢,暖烘烘的……
三块云彩不知几时牵起手来,遮去了半个天空。从麦茬尖上刮来的小风变得很湿润。根儿嫂腋下夹个小包袱,轻捷地走在最前边。她,飘着齐肩短发,甩着右臂,在浓重的夜色中,也显得很英挺,很麻利,流露着少妇舒展、柔和、灵动之美。巴大坎曾有三个日夜跪在她的身边,只在此时此刻,才发现了她的矫捷华艳,并忽地萌生了“林冲夜奔”似的豪迈之感,不由得脚下生风起来了。
“十八二十五”,直到鸡鸣报晓,四个人才走进了二龙堂。他们绕着圈进入西口,停在一个砖垛门楼跟前。根儿嫂走上去推推,两扇黑门闩得很紧,这证明娘家人不曾出逃。但眼下兵荒马乱,又不敢敲门。
退两步看,门楼又陡又高,紧挤在两邻的山墙中,也没法子往上爬。根儿嫂便在地上摸来一块瓦碴,隔了墙投进院子去,接着听见了落地的声音。
谁知连投三块,里边仍无动静。巴大坎和轴子便也满地搜寻些砖头瓦块,不顾大小,往里直扔。忽听当啷一声,打碎了什么。根儿嫂连忙叫他们住手。此时,门楼上蓦地冒起一人,手持整砖,一声大喊:
“干什么的?”
四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哥,是我。”根儿嫂赶紧压低嗓子搭话,“别嚷!”
“芹哪?——好家伙!……”那人弯下身来细看。
“你下来,快把门开了。”根儿嫂催他。
“那都是谁?”那人并不扔下整砖。
“没外人,家去再说……”
门终于开了。根儿嫂忙推着三个孩子往里拥,刚进得门限,就被人挡在了门道。根儿嫂心下一沉,认出是嫂子横在面前。
“大妹子,这都是哪儿来的,倒是说明了呀?”
根儿嫂先回身把门对紧、闩上,然后推着哥嫂往后退,直退到台阶之下了,才开口。
“直话直说吧,这是三个小八路同志。”根儿嫂明知回避也没有用,爽利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村安据点了。我公公又闯了人命大祸,没法子。但有一分能耐,也不会把他们往这儿领。嫂子你多担待……”
“我奶!我的妹子!”嫂子一听就惊叫起来,“大妹子你可真会疼我们!日鬼子就在村北堤上,机关枪冲着咱脑门儿呢!你哥又是村副,又是武委会,刚刚逃过三个死儿去,今儿还不知道怎么过呢!好妹子,你这不是拿着肥肉往老虎嘴里擩吗?!”
三个孩子好像迎头挨了一顿机枪,全都傻了眼。
“嫂子别急,既然赶前赶后赶到这儿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呀,再说,我哥……”
“快别说你哥!”嫂子又抢过话头,“他只剩一丝半气儿了,连我都顾不上!我还得顾他。可我也只一条命,就算替人死去,也替不过这些人来……”这嫂子一路喷着唾沫星子,眼泪也蹦豆儿似的流下来了,说话比剁饺子馅还快,再不给人插嘴的空隙。
奇怪的是根儿嫂,温煦性子竟忽地变成了铁石心肠,她看着嫂子的嘴,嫂子的泪,却尽着放她去说,任她去流,自己咬牙不吭,只把眼一翻一翻地盯着哥哥。
“啧……”哥哥每被她盯一次就嘬一次牙花,不出声也不表态,惟一的动作是用脚尖一拧一拧地碾地。
“你哥今儿也做不了我的主,老天爷也不行!老天爷早给我下了警告,好端端的大清早,琉璃盆当啷就碎了好几瓣儿!这不明告诉要有大灾大难吗?……”
“哥?”根儿嫂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啧。”脚尖拧得沙沙地响。
“哥!”她再叫一声。
“死鬼,你哑巴啦!”嫂子也愤愤地转向了丈夫,“你说,日鬼子没有追得你跳墙?没把你吊在梁上抽着打?没点着名儿要你的脑袋?你那舌头呢?丢了魂儿啦?”
“啧。”
巴大坎绝望了。这位“哥”对付两面都用一个“啧”,照这么耗下去,不等天亮,人也就熬成石头了。
“唉,”根儿嫂忽地长叹一声,悲伤地自语说,“想不到让哥遭了这么大难!都怪我,糊里糊涂就把人带来了。真要惹出事来,不单我哥,就是死去的二老爹娘,叫我拿什么脸面见他们……”
“我们走!未必出门就死吧,何苦赖着别人!”巴大坎到底忍不住了。
“走就走。”轴子也发狠响应。
根儿嫂果然一手一个拉住两个孩子,转过身去望着紧闭的大门。苗秀带着哭音问:“我去开门——好吗?”
“等等。”这位哥一把拦住了苗秀,总算开口了,“你们仨,谁顶重要?”他指的是三个小八路。
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全愣着。
“说呀?”
仍没人吭声。
“那就全凭我了。”哥哥指指苗秀和轴子,“你,去康婶家;你,去后院儿。”他又指巴大坎,“你,就别动了。你——”他最后指妻子,“熬粥去。”
“什么?”他妻子一下跳着脚咆哮起来,“把他们留下啦?你敢!你知道这是什么年头儿不?就不怕日鬼子烧你的房,砍你的头,强奸你的老婆!”
“熬粥去!”哥哥只向她威严地一摆手。
“我不熬!我还活着哩——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去报告日鬼子,让他们把你杀了,再打着问你,是抗日重要,还是妻儿老小重要?我在你家累死累活这些年,在你眼里就没有一星星‘民主’!……”这嫂子语无伦次,越说越火,两手一摔一摔的,只要找着哥哥撞头。
“你去!去把日鬼子叫来。”哥哥忽地用手指着妻子,凑过去把她逼住,“知道不,你替八路埋着三挺机枪哩,你要刨不出来,连我也不依你!”
在场的人都吓蒙了,什么“三挺机枪”?还有这等事!然而,还是根儿嫂最先反应过来,她忍着笑抻抻正发傻的嫂子,小声儿点拨说:“快去吧,还不撕滑秸点火,天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