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巴大坎抓住那小子的脚腕,往后一拽,把他拉直。辘轳大伯趁势揪住他的上衣,蹭着地往外拖。两个人一直把他拖出屋门,拖过小院,扔进猪圈,就顺在靠墙根的圈底边上。辘轳大伯轻轻跃上猪圈,用肩头抵住外墙,努劲一扛,半扇短墙就轰地塌了下去,像预先量好的尺寸,恰把霍从雷严严实实盖在下面。
第二个白天在阴沉的气氛中到来了。
巴大坎必须在天亮之前学会披麻戴孝,以及一大套跪拜、哭泣等等仪式。为避免在生人面前排错辈分,露出马脚,辘轳大伯要他变成聋子,趴伏在男女孝子群中,随人号哭祭奠,装出个傻儿巴怔的样子来。巴大坎虽然难为情,倒也觉得怪好玩的,为自己,为“全家”,也只得如此了。
辘轳大妈刚交五十,为支撑丈夫过日子,操劳一生,忍饥耐寒,早已耗尽了元气。是虚痨加上惊吓,在辘轳大伯正跟群众筹划反“扫荡”的工夫,竟然两手一撒,抢先逃离了这苦海无边的尘世。
不消说,这对辘轳大伯是个格外沉重的打击,每想到她一辈子苦拔苦曳,偏在这时去世,虽然落了个囫囵尸首,装殓上的草率荒寒,特别使他不安。何况还要派她这咽了气的身子,执行掩护全家的任务呢!
然而,一枕荞麦皮已在门口冒起青烟,哀哀的哭声也响上四邻的房顶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来吊孝。全村死人之家多着呢,冀中人民八百万,哪家不在飞灾横祸中挣扎?谁还敢聚群?谁还敢朝人多的地方去凑热闹?
当然,来人还是有的:过路的“皇军”、搜洼跑乏了的敌人,到处钻着想发财的“皇协儿”,打着各色旗号的明牌汉奸,一伙接一伙地窜来蹭去,探头探脑,围着停尸床参观灾难,也留意着可能出现的“便宜”。这时,辘轳大妈的孙男嫡女们便要跪伏下去,连数落带哈哈地哀哭。巴大坎顶着一尺白布撕成的孝帽,跪在小墩儿和根儿嫂之间,侉腔侉调地哈哈。而姐姐二鸾和根儿嫂便掩住面孔,气噎喉堵地“数落”。鬼子兵见他们个个涕泪涟涟,泥垢满脸,加上尸腥病气的熏蒸,往往站脚不住,咕噜两句忙着滚了。
这很像鱼儿在网里的游戏,然而却一次次地“漏网”过来。俗话说,望乡台上打秋千,天下多少凶险事,其实不必故意搬演,也很是戏剧性的。
巴大坎正是在这种心境中,忽地发现了一桩怪事:平常时候,辘轳大伯行进行出,恍惚总在眼前;可鬼子一来,便悄然不见了踪影。他果然不肯跟敌人照面。然而问题也来了:他撇下根儿嫂和二鸾她们,就这么孤苦无依地跪在灵前,不是太险了吗?她们都手无寸铁而年在妙龄啊!
“这个老家伙可真贼!闪到哪儿去了呢?”
然而,看看一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入夜,轴子匆匆跑来,告诉说,大家都很安全,都顺利地熬过来了。纪大娘重给苗秀化了装,看上去又小了两三岁。他自己是在马槽下面过了一天,差点叫鬼子的大皮靴踩了脚指头,真真正正出了一身冷汗……至于“土豪劣绅”,他瞅了巴大坎一眼,未曾提起。但巴大坎也没有再问。
若照这么有惊无险地混,或许还能凑合几天。倘就这么把“大扫荡”熬过去,那就太好了。
可第二天,形势又趋恶化。汉奸们把告示贴了满墙,严令各村成立“维持会”,编制“联保甲”,登造“良民册”,还要填道沟,砍树杈,交出八路埋藏物资。尤其糟心的是,还必须日日派人给皇军送情报,报告“共匪”行踪去向……
至于八路军的消息,仍如石沉大海,一无动静。早上,三十里外曾有炮声,而黄昏传来的音信却是:八路军一位团长受伤被俘,在鬼子架他上汽车时,还打滚咬人,最后,脑袋给挂在了县城东门上……
看看太阳又落树梢,大家以为一天灾情又将过去,不承想噔噔噔一阵脚步响,十来个“皇协”突然进了院门。几天都跪在灵前的根儿嫂还正打盹,给一脚踢醒了来。她抬头一看,立刻大吃一惊。站在面前的,居然是霍从雷,这家伙几天前还在村中召开大会,动员群众反“扫荡”,怎么转眼之间腰挎手枪,带领伪军闯来,这还是那个积极抗日的区助理员吗?
“认识我不?”霍从雷疙棱着一只眼,满脸带笑。
根儿嫂嗖地一股凉气穿过了脊梁。怎说不认识?这小子每逢来村工作,大多落脚在自己家里,简直像个本家兄弟。可他几次屁屁溜溜地向根儿嫂献小殷勤儿,还趁眼前无人偷攥过她的腕子。根儿嫂虽生育下小墩儿,可秉性温柔,不肯撕了脸面,只尽量规避着他,实在躲不开了,便把冷淡挂在脸上,凡属端吃拿喝的事,就都转移给辘轳大妈了。
可是,现在他又来了。
“你公爹——村长呢?”霍从雷用脚尖轻轻踢着根儿嫂的腿肚子,把“村长”二字特别叫响。
“跑啦……”
“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一个妇道……”
“哈,妇道!忘了抗日救国会的大会员儿了?忘了唱‘情郎哥哥去当兵’了?哈哈哈哈……”这笑声真像一只大猫在玩弄爪下的小耗子。
正是磨扇压住手的时刻,千不该万不该,巴大坎这时抬起脸来。霍从雷一下盯住了这个陌生面孔。
“这是谁?”
“我的娘家兄弟……”
“怎么没见过?”
“他不爱出门儿……”
“噢——干什么来了?”
“吊孝来了。”
“回答得好!”霍从雷只围着巴大坎转了半个圈,就一把揪下他的孝帽。确实,在乍蓬蓬的头发茬子边上,有一圈军帽压出来的印痕。他又查看巴大坎右手的虎口,却不曾找到持枪的茧子。然而,手的细瘦柔韧,还是给了他九分的把握,于是他更加喜上眉梢了:
“很——好!让他跟我走一趟!”
“不,他又聋又哑,打小儿缺魂儿……”根儿嫂果然急了。
“怕什么?我给他当护兵,还不行吗?”
“求求你,看在床板上老娘的分儿上……”根儿嫂伏下身去,前额抢地,一连三个响头。
的确,仰在床板上的就是曾给他烧过炕、做过饭、洗过衣服、烧过洗脚水的那位大娘啊!霍从雷多次吃过她炒的花生,馏的山药,新捅下来的树熟儿红枣。为了给他介绍“对象”,她甚至把全村的大闺女都数给他听,同他一个一个地掂量过……可现在,她僵直地躺在那里,乱发蓬头,鼻孔朝天,干张着一张青紫的嘴。“小霍!”她的嘴叫过多少次啊!霍从雷心肠再硬,仍感到了良心的撞击,心头也就软了一软。
他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睛。可眼睛却落在了一条白净细腻的脖颈儿上。那柔嫩嫩的皮肤向下延伸着,带着美妙的滑润辐射进白布褂子深处去了;而那深处更有着意味无穷的美妙。霍从雷突然打了个冷战,觉得昨天已经飞逝,有了这个飞逝,才有了眼下的猎获。好大娘既已闭眼,彼此天悬地隔,正是两无妨碍了。
“咳,小娘们儿,”他又踢踢根儿嫂的小腿,“叫你这一央告,我真也动心了。看着咱往日的缘分,这样吧,我有情你得有意,你这兄弟,就还交给你,为的有个宽限。今天夜间——天一黑,我还来,要顺顺当当的呢,咱就一好百好;要找着费事呢,量你没翅的家雀儿也飞不到哪儿去。那时候,你是不呢,还是不不呢?”
“……”根儿嫂倏然间脸色绯红。巴大坎侧眼看去,那眼角里却狠着一缕寒光。而在霍从雷看来,脸红便是有了意思了。
“得啦,有什么磨不开的?”霍从雷伸出手指,把根儿嫂的耳垂一捏,啪地打个响指儿,下保证说:“放心,天黑我独个儿来,绝不兴师动众,好给你留住脸面。可你也该洗洗身子,擦上点儿桂花油,嘻嘻……”他形骸轻狂地一摆手,带起伪军们一窝蜂地走了。
巴大坎对这段对话,一直听得很糊涂,只觉得根儿嫂受了羞辱,仿佛在羞辱中还达成了什么协议。现在,汉奸们已经滚远了,根儿嫂却还傻跪着,仿佛灵魂出窍,只剩下个空壳子了。巴大坎感觉难以忍受的是,伪军们怎敢这等胆大包天,小小几个屌人,竟能串门串户,胡打海摔,说什么天黑还来!简直岂有此理,这天上还有日头吗?
难道八路军真的完蛋了?怎么把敌人惯成这样的呢?
巴大坎浑身焦躁,渴想见到轴子。轴子那家伙,性子虽倔,却坚实果敢,面临灾难仍能眼清心正。有他在这儿,屋子院子就不会觉得太空了。巴大坎蹓到大门口去,却又不敢出门,站在猪圈边上望望,满圈猪粪,杂些土灰乱草,连个活物也没有。此时,忽见二鸾抱着小墩儿去了正房,把个根儿嫂单独甩在更昏暗的小东屋。巴大坎按住嘣嘣的心跳,估不出根儿嫂憋在那腥臭的鬼魅世界里怎样熬到天黑,天黑了又怎么办?
可天还是渐渐黑下来了。巴大坎惴惴不安地回进小东屋去,却发现根儿嫂在梳理额上的刘海儿,白天那副羞臊之情已经一扫而光,眉边眼角反露着轻松神色。“咦,说不定还真擦了桂花油哩。”巴大坎益发疑疑惑惑,弄不清这冀中妇女,何以如此的难以捉摸。
一缕惨淡的夕阳在小东屋的房檐上只逗了一逗,便赶紧溜走了。此时,大门响了一下。根儿嫂使个眼色给巴大坎,巴大坎忙迎出院子来,果然是霍从雷。这小子又准时又守信,除了后腰上的狗牌撸子,并无一个随从。当他昂昂然与巴大坎擦肩而过之后,小东屋的门便奇怪地敞开了,头发顺顺溜溜的根儿嫂把脸一露,又抽了回去。霍从雷雀儿似的拉拉领子和袖口,一个箭步便钻了进去。巴大坎凝神静听,屋子里传来两声嬉笑,接着是杂乱的脚步追逐声,然后出现了一霎寂静,忽然间嘭的一声大响,又沉闷,又钝重,像夯石砸在地上。
怎么了?砸炕坯干什么?
可是,根儿嫂推开小门探出半个脸来,指指巴大坎说:“去,把大门关上——你进来。”
关了大门的巴大坎,一进小东屋便吓一大跳:霍从雷窝跪在炕帮下,脑袋顶地,屁股朝天,鼻子里冒着血泡。站在旁边的辘轳大伯,正拉开枪栓,检查那支狗牌撸子。他脚下扔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擀面杖。
“兄弟,你把他拉直了,我不敢弄他。”根儿嫂指着霍从雷对巴大坎说。她的手指正在轻轻地哆嗦。
巴大坎抓住那小子的脚腕,往后一拽,把他拉直。辘轳大伯趁势揪住他的上衣,蹭着地往外拖。两个人一直把他拖出屋门,拖过小院,扔进猪圈,就顺在靠墙根的圈底边上。辘轳大伯轻轻跃上猪圈,用肩头抵住外墙,努劲一扛,半扇短墙就轰地塌了下

去,像预先量好的尺寸,恰把霍从雷严严实实盖在下面。
一小弯月牙儿孤零零地在天边翘着嘴角,夜色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