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第四章
第四章

“我是火线剧社的……”苗秀忽地扭身低头,很羞愧,在这样的岁月,她觉得当演员最是累赘没用的一个人了。

然而,在场的当地人可不这么想,这个小巧玲珑的半大姑娘,她那娉婷婀娜的风韵,若在风清月朗的广场舞台上,唱一曲歌,跳几圈舞,该有怎样灵心慧窍浏亮活泼的风采啊。可惜,飘摇的风雨,几乎把她摧折塌架了。

“过来!听我说。”村长打发走别人,单留下两个群众,便拉巴大坎站到自己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巴大坎。”南方蛮子虽感受着威胁,却准备着对付找他的斜碴儿。

“多大了?”

“十三吧。”

“担任什么职务?”

“司号员。”

“老家是哪儿?”

“贵州……”

“唔,老革命……”村长咕哝一句,仿佛是嘲讽,脸色却缓和多了。接着转向轴子:

“你呢?”

“我姓毕,毕公轴。他们都管我叫轴子。”轴子两臂贴腿,立正站着,尽管脸上气血不足,却不失军人的庄严。

“也十三?”

轴子点头说:“是。”

“当通信员?”

“不,民运部的公务员。”

村长最后才转向身材单细的女孩子:

“你——”

“我叫苗秀,今年十二……”

“可你做什么工作呢?”村长狐疑着打量她。

“我是火线剧社的……”苗秀忽地扭身低头,很羞愧,在这样的岁月,她觉得当演员最是累赘没用的一个人了。

然而,在场的当地人可不这么想,这个小巧玲珑的半大姑娘,她那娉婷婀娜的风韵,若在风清月朗的广场舞台上,唱一曲歌,跳几圈舞,该有怎样灵心慧窍浏亮活泼的风采啊。可惜,飘摇的风雨,几乎把她摧折塌架了。

“‘大扫荡’啊‘大扫荡’,你是多大的一场劫难呀!”老村长心中掀起怜悯的涟漪,但也下了决心。

“好,碰到一块儿就是缘分。”他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共产党不讲天意,鬼子把咱们拴到一条线上来了,那就一块儿蹦吧。”

可当他的眼光落向巴大坎,语气又严厉起来:“蹦是蹦,往哪儿蹦都得听我的,我就是你们的司令。”他指着银白头发的老头儿,向巴大坎说,“这是你爷爷。你就跟了他去,吃喝拉撒睡,一切由他管。天塌了,也由他顶着。听明白了?”

巴大坎望望那颗银亮的白头,一声不吭。除了吕司令,怎么又来了司令?可轴子发起脾气来太厉害,他得忍着。村长盼着他顺情叫声“爷爷”,也白盼了。

“爷爷,”轴子赶紧替他补上,解释说,“这个同志是南方人,来冀中不久,有什么缺欠,爷爷多担待。”

“一家子,不讲那些个。”银白老头儿很豁达地伸出手来,要巴大坎牵着,“不早了,咱回家吧。”

可是,巴大坎不动身,他要看看剩下的人怎么发落。

“这个叫秀儿的,就物归原主吧。”村长指指随着来的大娘,“你还跟着纪大娘。可你得叫她——”村长狡黠地把语音儿一拖。

“娘!”苗秀立即一头扎进大娘怀里,惭愧着刚刚才知道大娘姓纪。可她这声“娘”却有无穷的力量,使纪大娘一下就涌满了泪水,苗秀也马上变成她亲生的了。

巴大坎正看着苗秀母女心头发酸,却见村长抓住轴子的肩膀,亲热地一摇,宣布说:

“咱们是一家子。”

三下里一比,巴大坎证实了村长确乎在惩罚他。这个银白头发的糟老头子,到底是个啥家伙?他那么老,腰腿全是弯的,别说跑情况,迈门槛只怕要人扶哩!他能带我反“扫荡”?碰见鬼了!自当红军以来,恶仗、险仗没少打过,一次次险些落在白匪手里,几时依靠过这般糟空瓤子的老家伙?

不过,巴大坎倒也不羡慕轴子,跟个想当“良民”的人,怎么能信得过!但已脱离了大部队,只得由人家摆布了。

村长刚刚把人分拨完,公鸡们就催命似的叫了起来,天像跑步一样急急明上来了。

“轴子,你记着,咱们家一共六口人。”村长掐着指头向轴子交代,“有你娘,你哥,你嫂,你姐姐,还有九岁的侄子,加上你。你排行老三。你哥现在县城隆盛馆当伙计,不在家。来,先认认……”村长刚要拉他走,轴子却揪住了他的袖子:

“你呢?我管你叫——”轴子满脸涨得通红。

村长马上就懂了:冀中人开口管生人叫“爹”,等于直接污辱最神圣的生母的贞节名誉。老村长自知疏忽,赶忙笑一下说:“叫大伯,辘轳大伯。——不是早说了吗,咱家六口,六口里没有我。”

轴子心下一数,果然六口里没有他。

“可是——”轴子显然还不放心。

“碍不着。我不跟鬼子照面,我太‘明’……”

这时,突地跑进个小男孩来,惊惶地喊“爷爷”。

辘轳大伯给轴子介绍:“这就是你侄儿,叫小墩儿。”接着嘱咐小墩儿,“这是你老叔,不许说是八路!”

可小墩儿战栗着说:“爷爷,叫你快点过去呢……”

村长这才愣一愣神,摆手跟轴子说:“别动,我就来。”舒手一抄抱起小墩儿,几步就迈出门槛,进了那间一直很昏暗的小东屋。

小东屋表面上极安静,窗纸上有层若有若无的灯光,幽暗得令人发冷。里面却有人影乱动,仿佛憋着一场骚乱或隐私。轴子想,辘轳大伯应该是党员,难道那儿关着什么秘密?但既然说了不叫动,那就歇一下吧。他刚刚把腿搭上炕沿,就听得咣当一声门响,随即是一嗓子暴喊:

“村长!”

巴大坎撞进院子来了。轴子一蹦就蹿出去,吓他说:

“喊什么?疯啦!”

噢!命都送掉了,还不要喊!”巴大坎眼里冒着火星。

“咋的了?你说!”

“你晓得那老汉是哪个?是个土豪劣绅!我们的脑壳就要送给蒋介石了!”

“胡扯!这儿是老根据地。你他妈哪儿睡觉去来,做这个糊涂梦!”

“你去看!”巴大坎回身向外指着,“三头大马,两个长工,堂屋里通明瓦亮,洋镜子一人高!未必你摆得起这些吧?”

轴子一口气堵在胸口,火撞上脑门儿来:“别嚷了!这儿不是南方,财主也有开明绅士嘛!没见他还管着公粮哩!村长明明信得住他!……”

“莫提村长,我讨厌那个投降派!”

轴子又攥起拳头,却又无可如何。最奇怪的是辘轳大伯,隔着窗户这么吵,他怎的不出来?被人冤成了投降派,莫非也不想洗白?

“巴大坎,我求你了,”轴子忽地失了主张,“别嚷了成不成?是‘大扫荡’把我们逼到了这一步,村长是党批准的,总不能不相信党吧?”

“莫唬我,我也没有骂党。”

“可我们不能自己把路堵了,离开老乡,还能找谁去?你连个爸爸都没有呀……”

是的,现在才显出来,有个活生生的爸爸是多么重要!巴大坎鼻子酸酸的,也由不得话中带泪:“你的心我晓得,可我,一个南方蛮子,谁跟我露真心啊!反正是死,不如死在野外,倒还连累不到别人;死在老财手里,那才天大的冤枉!你晓得他们的心有多黑啊!”巴大坎凄凄楚楚叹口气,“唉,算了!好轴子,你留下就是。”他举手打个敬礼,掉身就走。

“大坎!大坎!”轴子赶着追,“你听我说,要走也得一块儿走,得叫上苗秀……”

只是在这时,小东屋门子一响,老村长一步跨了出来:

“给我站住!”他眼里闪着暴怒,声音是瘆人的寒冷。两个孩子四眼相对,待在地上。

村长直视着他们好一阵,才指指巴大坎说:“好吧,你跟着我。让轴子去跟‘土豪劣绅’。满意了吧?”

两个孩子不知他是不是气话,不敢吭声。

“还不放心?”辘轳大伯嗖地从腰后抽出把“独抉”,向巴大坎一递,“拿着。谁投降,就崩了他,连我在内!”

巴大坎这回真傻了,干张着两只手,却不敢碰那“独抉”。他脑子里乱腾腾的正在失神,屁股上腾地挨了一脚,不由得往前一抢,恰撞在村长腰上。巴大坎顺势把头一扎,拥紧了那疙疙棱棱的腋下。

这时候,辘轳大伯才攥住巴大坎的手,提他进了小东屋。在幽暗的灯光下,顺炕搭着一张光板床,床上躺着一具女尸。她皱纹深陷,乱发蓬松,两个鼻孔黑洞洞地向天翘着,仿佛在呼唤什么。很明显,她是刚刚断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