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大坎从旁看这村长：一副黑瘦黑瘦的身条，疙疙棱棱的骨架，两朵黑疙瘩眉，配着一双鹰眼，嘴上扎扎蓬蓬套着些黑胡子。人显得很强悍，说话的声音倒有些蔫不唧又闷不平，弄得连他的岁数也看不准了。他手上还横着一杆烟袋，不停地拧着圈儿乱转，使那铜烟锅子闪成一环儿虚光。巴大坎凭直感觉得，这个人不怎么好逗。

在这样的岁月，村长就是抗日政权，村长就是依靠。

对三个小八路来说，找到村长，也就找到了党，找到了救星。

可是，村长家里却另是一番景象：三间正房，连二的大炕，炕上地下净是人。男、女、老、少，伤的、痛的，都在争着插嘴，又都压着嗓子说话；焦急恐怖之外，包裹着烈火烹油的紧张。“扫荡”仅只一天，全村已经被杀十九人，抓走三十多个，还有更大一帮子下落不明。烧的房，丢的车辆牲口，都不值一提了。烈士的尸体填满一条又一条道沟。至于县区干部现藏何处，还剩多少？没有人晓得。真是血流成河啊！

“……光地雷就起走了三十多个，还炸着一个鬼子！汉奸们可留下话了：武委会和支书若不去赵仁村报到，明儿八点，要咱村交十颗脑袋……”一个半大老头儿，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在嚷：

“青抗先^[1]的大枪怎么办？是插起来，还是顺顺当当交出去……”

“他叔你让我先说，”一个灰头发老婆儿推开别人，抢过话茬儿去，“村长，我娃他爹咋办？他跟着你为抗日卖命几年了，你叫他跳油锅，他不说烫得慌，现今攥在人家手心儿里，刺刀比着心口呢！倒是给保不给保呀？……”

“我说辘轳，咱那公粮可全露馅儿了！”一颗银白脑袋冒着高声儿叫，“头明不转移出去，一损失就是四五十石，县委能饶咱不？”

“这工夫还管屁的公粮！全村几百条性命还没着落呢！快着想想，还有个逃路不？……”

“没有逃路，有活路也行！……”

轴子三个在屋门口挤着，越听心里越凉，连找村长的事也忘了。站在他们前头的大娘一直插不上话去，便一边朝前挤，一边扬着手打招呼。

到底给她招起个人来。那人从人丛中站起，一眼看到了三个少年，马上发了话：

“你们找八路军的不是？”

这句话的力量很特别，马上把七嘴八舌压住了。众人都转过头来。八路军？这时候怎么来了八路军？

“是！”大娘赶紧趁空搭腔。

“请坐请坐。”村长抓住机会，拨开众人挤过身来，“哪一部分？一共几位？你们吃过饭了没有？……”

村长显然要把其他话题煞住，大娘便赶忙给三个孩子介绍：“这就是村长辘轳大伯，孩子们，有话快说。”

轴子开口先亮大牌子说：“我们是冀中军区司令部的，遵照首长命令，本来要去赵仁村分散隐蔽，因半路上情况发生了变化，这才……”他一板一眼地说着今天的遭遇。

巴大坎从旁看这村长：一副黑瘦黑瘦的身条，疙疙棱棱的骨架，两朵黑疙瘩眉，配着一双鹰眼，嘴上扎扎蓬蓬套着些黑胡子。人显得很强悍，说话的声音倒有些蔫不唧又闷不平，弄得连他的岁数也看不准了。他手上还横着一杆烟袋，不停地拧着圈儿乱转，使那铜烟锅子闪成一环儿虚光。巴大坎凭直感觉得，这个人不怎么好逗。

“部队没给你们个新联络地点？”村长听完了又问。

三个孩子一齐摇头。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吕司令的？”

“前天。”

“他身子骨还足实吗？”

“足实着呢。”

“瞧哇，”村长忽地转向大伙儿，转动着眼睛说，“老吕前天还在这儿！并没有扔下咱们！乡亲们，别太短见了！咱们死了不少人，鬼子也死了不少人，八路军没有完！撩起眼睫毛来往长远看吧，熬过这一段儿去，还有咱风光的时候哩！”

满屋子人霎时间都来神儿了。在灾难的关键时刻，即使拿梦话当雷打，也能安定人心。村长抓住吕正操做文章，转换了气氛，给处理大堆的难题创造了机会。

“天马上就明，别的干部又不在家，”村长趁势拿出了他的反“扫荡”路数，“反正天一亮敌人还要来，谁也不能躺着等死儿，共产党的法子是按情况灵活机动！今儿咱们有经验了：鬼子拉‘大网’，着重的是大洼野地，哪儿人多他往哪儿追，咱伤人大半都伤在大洼里。明儿可不能再上这个当了！村里有的是草棚子，山药窖，夹壁墙，柴火垛，还有马槽、猪圈、尿臊窝子，为什么非上洼里去给他当枪靶？实在无处藏，干脆炕头儿上坐着，他来了就说是大大的良民，咱身上又没贴着‘八路’，还能都杀了？总之，先保住命。剩下的，就是别当汉奸，逮住了也别拉扯旁人……”

村长最后几句动了感情，泪花儿也上来了，便慌着用嘴去够空烟锅。不提防巴大坎向他发起了攻击：

“村长咋搞的嘛？在敌人面前不讲斗争，不讲胜利，倒号召做‘大大的良民’，是啥子政策，谁教你这样干的嘛？……”

众人都吃了一惊，全鼓起眼来，村长也不觉一愣。轴子忙拽拽巴大坎，悄声说：“人家布置反‘扫荡’，有你什么事，瞎说啥呀？……”

“反‘扫荡’为的是抗日，不是当良民！”巴大坎干脆转向众人，大声宣讲起来，“共产党闹革命，讲的是立场坚定，坚持到底！只有坚持，才能胜利！不能像蒋介石反动派，嘴巴上抗日，行动上半心半意，实际上要搞妥协投降……”

但他立刻遭到了反击。

“你消停点儿吧！疙瘩汤吃多了不是！”那个半大老头，人小嗓门却大，“大伙儿这是求命哩，不是听你讲课哩！”

“你啥子态度哦！”巴大坎更激怒了，“我是讲革命，不是打你的‘土豪’唦！告诉你，八路军还在这里，不怕你反动！……”

巴大坎正在发火逞凶，却猛地往后一仰，差点儿栽翻。随即被揪住脖领子往后拖，气嗓也勒住了。他晓得这是轴子干的。这小子发起性子来，谁也没有他这么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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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抗先”是“青年抗日先锋队”的简称，是根据地的民兵武装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