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经过一遍遍这样的惊险,一次次这样的魄散魂飞,终于熬掉了时间,眼见日色西沉,兵喊马嘶的田野悄然寂静下来了。三个小八路旋啊飘的,都已筋疲力尽,成了打蔫的菜叶儿。奇怪的是,他们仍在跟着一位老大娘,形影不离地到处磨游流荡。
激剧的动乱,常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奇迹。鱼落网中的三个小八路,竟然出乎意外地脱险了。原来鬼子兵的首要目标是八路军主力,是枪炮齐全的大部队。至于零散溃逃的散兵群众,一时还顾不上哩。尽管马队冲到了巴大坎们面前,还有个突颧骨的家伙顺过枪来冲着苗秀瞄准,可那只是开开玩笑,随即马不停蹄地奔窜而去了。
又经过一遍遍这样的惊险,一次次这样的魄散魂飞,终于熬掉了时间,眼见日色西沉,兵喊马嘶的田野悄然寂静下来了。三个小八路旋啊飘的,都已筋疲力尽,成了打蔫的菜叶儿。奇怪的是,他们仍在跟着一位老大娘,形影不离地到处磨游流荡。
他们本来互不认识,是在一次拼命的奔跑中,轴子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拔不动两腿,忽地背后有人叫喊:“同志,你等等儿……”回头一看,就是这位大娘,她浑身上下一似水泼,脚下不断“拌蒜”,却紧抱着一个婴儿,大老远地朝他伸着脖子喊,“给!给我抱抱!……”这不客气的命令口气,仿佛她就是他们的亲娘。轴子本能地倒迎两步,接过那婴儿。不想大娘一把抓住他的后襟,又坠在了他的身上。就这样,在鬼子马队穿来穿去的原野,他们磕磕绊绊地互相搀扶着,成了一家子。
现在,敌情的威胁稍煞,火辣辣的口渴正焦烤着喉头,天边上已冒出一颗星星,遥望四际,在这颗怯生生的星星下面,有辽远而黑沉沉的一溜儿,那就是老大娘的家——纪昌庄。还有哪儿可去呢?老少五口,拼出最后一丝气力,朝那一溜儿黑走去。
“哈哈哈哈!”瘦弱的苗秀激灵灵打个冷战,又听到那狼嚎般的笑声了。她赶紧握一下拳,定定神。
是刚才,血红的太阳刚刚落在地平线上,又有群鬼子追来了。她跑啊跑,像跑进了一场梦,一垄垄的麦子老是抓她的脚,把脚抓丢了,腿也没有了。她想喊,可喊出口的却是黑星星,星星漫天漫地地乱舞。她想拽住轴子,却不知怎的吊在了巴大坎的后腰上,就那么一步一拧地像大娘似的摇晃……
“哈哈哈哈!”
狼嚎似的笑声又响了。那时候,真要渴死了!鼻子在冒烟,舌头一搅,满嘴是擦干锅的声音。血红的太阳多可恶,安心把人烤煳!大娘说,树林子后头有眼井,还安着辘轳哩。于是钻进树林子,又钻出树林子,糟糕!井上一群鬼子正在洗澡呢。十几条水唧唧的臂膀,一片毛茸茸的胸脯子,他们捧着车斗子里的水,撩啊,浇啊,还叽叽嘎嘎地笑。笑也罢了,还给他们看见了这五个老少残兵!天哪,又不能退,又不能跑,也不能等着、愣着!这时,渴急了的巴大坎发现了一条垄沟,亮亮的流着半槽儿水。死了算了!他一头扑上垄沟,咕咚咕咚就是一大气。这个榜样提醒了大家,一齐扑了上去。可毛病偏偏出在苗秀身上,她刚一猫腰,腿肚子抽筋了,扑通一声横栽在垄沟上。
“哈哈哈哈!”鬼子们的大笑很开心,开心得瘆人。
“……也许当时那一摔,就没有我了,我已经死在垄沟上了!”苗秀掐掐自己的中指,中指只是鼓胀胀的发木,“现在晃晃悠悠跟着他们走的,是谁?是那个叫苗秀的魂儿吧?……”
直到大娘抱来柴火在灶火门前点火,苗秀才猛然醒悟:已经到家了。这才拖起浮肿的两腿,去帮大娘做饭。
轴子自进屋就蹲在靠板柜的兀凳上。他臂弯里的婴儿仍睡得很熟,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发出一种干燥的啸音,这啸音很像进村时闻到的那股焦煳味儿。半个村子都烧光了,街道成了空筒子,门窗倒吊,树叶乱飞,马粪里混着斑斑血迹,什么地方有憋闷的啜泣声偷放出来……“啊,到底还活着……”轴子眼皮一垂,就带着这个想法荡进梦里去了。
历经苦难的南方蛮子最放得开,他进屋往炕厢上一靠,说声:“哪个找啥子村长唦?”便两腿一耷拉,打起呼噜来了。
小玻璃瓶煤油灯闪亮时,老大娘端来了疙瘩汤。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天跑下来,居然这么快就做熟了饭,真是天赋的本能。瓦盆里一颗颗玉米面摇成的圆蛋蛋,骰子似的泡在汤水里,冒着葱花椒盐气味。它有稀有干,软硬兼备,是大平原上最有特色的速成饭食,急难中尤受欢迎。苗秀拿来黑乎乎一把筷子,首先把巴大坎推醒。轴子把婴儿顺在炕尾上,接过苗秀盛给的碗来。虽则胃口并不好,可为了将来,饭是必须吃的呀。
小屋里一片吸溜之声。
“大娘哎,”几粒圆颗颗下肚,巴大坎的元气便上来了,“你晓得不晓得?我们可都是八路!”
大娘听得诧异:“你把我看成老糊涂了!连八路都认不真,怎么敢把孩子交给你们?……”
“那你不怕?”
“都怕完了,怎么又怕?”
“只怕明天要更怕哩!”
是的,明天怎么办?鬼子的“大网”肯定还要铺天盖地,密密层层,还想敌人白送你逃脱吗?当然,只有赶快找到村长,让村长找人送三个八路去赵仁村,那儿有部队上开给的接头关系。
“别傻了!这工夫还有村长?”老大娘说,“谁还敢认自个儿是村长啊?”
“那我们自己去赵仁村……”
“那也不行,没见清早儿那些鬼子大队,都是从赵仁村来的!”
“天哪,那我们不全完了!”三个孩子一齐停住筷子。
“完不完的快着吃罢,”老大娘见苗秀泪花儿都上来了,忙拍拍她脖颈儿说,“孩子别急!不是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你们当八路的,吃苦不要命,净给老百姓挣好儿,凡沾光得益的事儿都找不着你们,老天爷能睁着眼让你们绝了?快把疙瘩汤吃了,熬熬就过去了,以后还有好日子等着你们过呢……”
此时忽有一股小风吹进来,灯亮儿嘶嘶一阵叫,啪嗒一声门响,一个蓝幽幽的人影儿来到屋地上。她蓬头垢面,满脸青灰,略一踉跄便赶忙抓住了炕沿。大娘哎哟一声,急忙扶住,原来是从早晨就失散的儿媳回来了。
她舔着干瘪的嘴唇,喘了好一阵,才说她是刚从一个菜窖里爬出来的。那菜窖原曾藏着七个人,后半晌被鬼子发现了:先是三个男的被提上去,绑在枣树上破了肚子;接着又用辣椒水灌死了一男一女;第三次往上揪的是个十五岁姑娘,她嚎叫,撕咬,蹬着墙打坠儿,惹下一颗手榴弹来,这儿媳只见火光一闪,就全不知道了。到她再慢慢睁开眼时,看见了两颗星星,她就奔着星星爬出了窖口。以后,是给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架着,飘飘忽忽回家来的。
“架着你的是谁?怎不让人家进来?”婆婆问。
“像是……”儿媳还在迷迷糊糊之中。
“没认清是谁吗?”
又喘了好一阵,儿媳才说:“像——辘轳大伯……”
“辘轳大伯?村长回来了?……”老大娘双手合十,望着天念起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