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北也漫来一道黑雾,照样乌蒙蒙、灰惨惨,像扇巨大的石碾,与东南对应着贴地轧来。逃难的人群更加张皇了。大平原啊大平原,你是太展平,太袒露了!此时此刻,你村庄显得那么小,树木显得那么低,连遍地即将成熟的麦子,也变成寒风下的草皮儿了。大地一下子秃得那么阴森,那么一无遮拦。
乌云首先从东南方向滚起。它贴地奔涌,排云而来,仿佛千军万马趟起的飞尘,滚动着,嘶叫着,裹挟着杀气,直朝遍地人群横扫了来。
“快,往西北上跑!”
逃难的男男女女,踉跄着,拉扯着,互相搀扶着,散乱地逃向西北……
可是,西北也漫来一道黑雾,照样乌蒙蒙、灰惨惨,像扇巨大的石碾,与东南对应着贴地轧来。逃难的人群更加张皇了。大平原啊大平原,你是太展平,大袒露了!此时此刻,你村庄显得那么小,树木显得那么低,连遍地即将成熟的麦子,也变成寒风下的草皮儿了。大地一下子秃得那么阴森,那么一无遮拦。
但是,毕竟西北上的黑雾离得远些,犹豫了一下的人们还是往西北跑,晚一点给石碾轧住,也给人希望啊。
“啪!啪啪啪啪!”尖利的枪声打过来了,子弹呼啸着在天空掠过。人们全都愣住,四下张望。巴大坎断定,到处已都是鬼子的重兵,“大网”撑圆了,恐怕逃不脱了!
“日他个老娘!”每当灾祸临头,巴大坎都要这么骂的。
“那——”跑在巴大坎头前的轴子,把眼向南望去。
南边有什么?那里一溜儿三个村子都在冒烟,早晨就响过隆隆的大炮,现在还有几十辆汽车穿梭来往呢。
一阵轧轧声,天上又来了六架飞机。它们仄歪着翅膀,左一圈,右一圈,扎着头在人群上空盘旋,活像一群追逐小鸡的老鹞鹰。
四个方向只剩下东北了。确实,东北上没有烟,也没有雾,不见人喊马嘶和枪炮的轰鸣,可那儿有一条线,一条绿草和柳荫组成的长堤,它显得恬静而超然。可是,它下面的河坡上肯定排满了鬼子的机枪。
黄沙漫漫,昏天黑地。三个少年男女——三个小八路卷在这“大扫荡”的狂风中,旋转着,战栗着……
“都是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巴大坎冲着轴子发火了。
轴子紧紧闭着嘴,不搭腔。
“什么他妈的吕司令!吕个屁!我们都叫他骗了!”巴大坎咬牙切齿。
他发火是有来由的。前天——那时还风和日丽,一片太平。天晓得民运部长发神经,把各单位的“小鬼”召进梨树林子,宣布说,环境将有急剧变化,机关必须“轻装”,凡年小体弱缺乏战斗力的,都须暂时分散隐蔽,待“扫荡”过后,再回部队来团圆。他说,这个倒霉的决定“是吕司令员的命令”。
“啥呀?老子不同意!”巴大坎一听就跳了起来。是啊,他吃“分散隐蔽”的亏已经不少了,怎么又来了?当他六岁,还在长征路上的时候,就同妈妈一起被撂在了贵州。几个月之间他们吃的苦比贵州的山还高。幸亏跟地下党联系上了,靠着妈妈是干部“遗孀”的关系,受着格外拔救,被转移到四川北部,加入了红四方面军。就在他妈妈第二次结婚,正跟新爸爸“快活干革命”的时候,却被张国焘裹挟着,一连在雪山草地拉了两个大来回,几乎把脚板磨去三寸,这才到达陕甘边界。谁知又赶上了第二次“分散隐蔽”。因他爸妈已编入西路军,过黄河征西去了。可怜巴大坎在六盘山下的荒漠中跋涉半年,靠讨饭才摸到了延安。然而,他在子弟小学中又听到坏消息,妈妈和那个挺和善的新爸爸,竟双双战死在河西走廊了……
去年,苦命的巴大坎已经十三岁,忽地听说他生身的爸爸还活着,正在前方领兵作战。他一跳三丈,在喜庆中随着一位首长追到晋绥。谁知他爸爸已随一二○师开往冀中,并且当了团长。巴大坎的渴望是不计千山万水的,费时半年,脚板又磨去半寸,终于来到冀中。然而,军区组织部告诉他:他爸那个团在反摩擦高潮时,开往黄河沿上打石友三去了,至今尚未回来。劝他莫要再追,不妨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巴大坎虽觉他们言辞闪烁,心下生疑,可长远的跑路,到底消磨了他的气性;而冀中平原的辽阔富饶、明朗开化,又大大引动了他的喜爱,于是就坡上驴,在司令部当了一名号兵。
可万万没想到,安定的日子不过两三个月,便赶上这场“大扫荡”。南方蛮子两眼一抹黑,举目无靠,一听“分散”就头疼;巴大坎也知道司令员吕正操不是老红军,又没参加过长征,哪肯服他?偏是在他顶牛的时候,轴子插上来劝说:“都是上级安排的,又不是送我们跳火坑,应该好好服从嘛。”于是小鬼们分做三组,匆匆换了便衣,就各奔前程了。谁知就此跌入陷阱,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倘使不离开部队,大家刀枪在手,合力一拼,绝不至弄到眼下这束手就擒的地步。这怎么怪得巴大坎怨气冲天呢?
“还说不叫跳火坑,这叫啥子?——掉进油锅了!”巴大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下,耍赖了。
轴子吃他这顿“顿丧”,也觉得先前自己的说话仿佛有误。便攥住他的手,要拉他起来。这时,东南上那凶猛的黑潮已更加逼近,大群的难民:老人、孩子、妇女,牵牛的、挟包袱扛被子的……一面跌爬,一面奔跑,也不顾西北上枪声正紧,只管没头没脑地撞去。
轴子禁不得巴大坎打坠轱辘儿,拉了两把没拉动,也急了,吼着说:“别耍赖!要死也死个志气嘛,别让老乡们笑话!……”
“死,还用着急?头一个就是我,哪个管南方蛮子哟!”
“你别屈心!谁把你当外人啦?”轴子立刻感到受了污辱,逼住巴大坎问,“你是不是个党员?是就站起来!别他妈这么讨厌!”
“别吵了,我求求你们……”女孩子苗秀一面帮上来拉巴大坎,一面仍把眼睛盯着东南,她忽地脸色惨白地惊叫,“你们看!……”
果然,黑色潮头上忽又跃出一队骑兵来,大洋马上钢盔颠动,枪翅子闪光,飞尘裹着草芽麦穗,随着马蹄翻飞。那急箭般的速度,几步就可窜到眼前。
“完了!这条小命儿今天就撂在这儿了!”轴子望望混沌的天空,猛地闭住了眼睛,他觉得,到底巴大坎是对的,真要留在部队,确乎落不到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