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乾隆二年十月到咸丰二年,是全面禁曲并兼及禁酒的时期,是为清代禁酒禁曲的第三阶段。
严禁踩曲贩卖,以防大开烧锅的方针既定,乾隆就不断指示各地切实实施。
乾隆三年三月,因直隶、山东、河南等省上年秋成歉薄,谷价昂贵,而当年麦收有望,恐民间不知撙节,耗费麦石,踩曲贩卖,乾隆乃上谕内阁,“查明踩曲之家,严行禁止,违者从重治罪”,并勒令“各地方官实心奉行,毋得视为具文,苟且塞责。倘稽查不力,仍有违禁私踩者,经朕访闻,必将地方官从重处分,不稍宽贷,即督抚亦不得辞其咎”。[66]四月,山东、河南麦收大熟,乾隆预先交代当地官员,“如踩曲耗麦之弊,更当严禁于斯时,勿以二麦丰收,遂可弛其禁”[67]。五月他又告诫山东、河南、山西、江苏等省官员,“今值二麦丰收之时,允当严行查禁”。他发现地方官员“不过虚应故事,并未留心奉行。且通邑大都,车载烧酒贩卖者,正不可以数计”。为此他下令:“各该督抚等务须严饬各属,实力禁止,毋得视为具文,致损民食。倘有怠玩不遵者,各督抚亦不得辞其咎。”[68]六月,因江苏巡抚杨永斌奏报禁曲事,乾隆又乘便通谕各督抚,说禁曲之事有裨民生,各地既一致以为可行,就应实心遵奉,认真施行,虽经数年或数十年常如一日,不能等他每年耳提面命然后知警。说得很明确,禁曲是既定方针,当行之久远,各地不得存观望侥幸之心,以后也不必年年重申,但必须始终如一切实执行。
在乾隆的反复告诫和不断督察下,各地不同程度地实行曲禁,而且禁曲禁酒的多数规章条例就在这时创订出来。
河南是踩曲最多最盛之地,禁曲又是巡抚尹会一提倡的,因此执行得较为认真。乾隆二年十月,尹会一奏称:“豫省为产麦之区,向来富商巨贾开张作坊,广行踩曲者甚多。”由于麦曲经久不坏,愈陈愈佳,因此他认为,“欲杜将来之兴贩,必先清旧有之囤藏”。他“饬令各属,将从前曲行曲坊逐一查明,如有旧存之曲,令其自行首报。文到之日,定限半年内,零星陆续卖完。逾期发卖者,即照定例治罪。仍大张告示,遍行晓谕,不许再行私踩,并责令乡地邻佑,一体查报究治”。[69]这种严限时日的强硬做法,连乾隆也觉得过严,批道:“禁其私踩可耳,若勒限令售,恐滋繁扰。既已如此办理,或再缓期可也。”[70]尹会一立即表示遵旨办理,限期到后将适当放宽时日。
尹会一在实施过程中,发现禁止踩曲堵塞贩运渠道是关键,提出“欲杜耗谷之源,踩曲不可不禁;欲遏踩曲之流,贩运尤不可不严”。他下令各属,“如有开张作坊,肆行踩曲者,许乡地保长赴官密禀。牙行经纪、车户船家,不许代为交易运送,关津隘口,一体稽查。拿获之日,量行给赏。经过失察之地方官,分别记过”。据说实施以后颇有成效,“盘获贩曲之案颇多,奸民渐知敛迹,不敢公然踩贩”。尹会一觉得可以著为定例,乃于乾隆三年三月上奏道:“臣请嗣后除民间制曲自用为数无多者,仍免查禁外,如有广收麦石开坊踩曲数至三百斤以上者,本人照例治罪,乡地保长徇隐不报,事发,照赌博、总甲之例,笞五十,折责二十板。贩运曲块之人,为数至一百斤以上者,照违制律,杖一百,再枷号一个月,以示惩戒。牙行经纪、车户船家,代为交易运送者,照不应重律,杖八十。关津隘口,一体查拿。如有隐漏出境者,经过失察之地方官,每一案罚俸六个月。官吏人等受贿故纵者,照枉法律,计赃论罪。如乡地保长以及兵役人等,有能首报盘获者,所有曲块全数入官,发与本地铺户,为制造黄酒明流之用,仍将变价银两三分之一给赏报获之人。”说这样一来,“则劝惩有方,查拿自谨,贩运严而售买自少,售买少而私踩渐无。留麦谷之有余,裕盖藏之本计,于民生似有裨益”。从流通上下功夫,计划缜密,措施得力,户部没有话说,乾隆也十分赞同,朱批:“著照巡抚尹会一所请行。”[71]此后,各地查禁酒曲大体上以此为准则。
两江是踩曲仅次于河南的地区,执行曲禁也不如河南得力。直到乾隆三年五月,两江总督那苏图才覆奏:“丹徒镇踩曲坊户,现已严行申禁,此后毋许私造。其已成旧曲,应令地方官查明确数,令速行发卖。”得旨允行。[72]那苏图却又奏请,将全用次麦踩成的大曲永行严禁,而用次麦、米粞和绿豆混合而成的细曲听民照旧踩造。乾隆对此极为不满,下旨道:“此见非也……若禁曲一事,尚属易行而不致滋扰。若稍微观望,则大曲细曲谁与辨之,则目下之禁亦属徒然,殊非朕本意矣。”[73]那苏图的见解确不高明,自然得不到力主禁曲的乾隆的同意。在这种情况下,唯有实力查禁,以补前过。奉旨之后,他即严行上下两江和江西等省各地方官确查,凡开坊踩曲各户勒令改业,踩曲器具可改作别用者令其改用,应行变价者命其变价,另营他业,不许仍开曲坊。倘故违私踩,允许地邻举首,本人照例治罪。如地邻包庇容隐,也照例责惩,无论大曲、细曲,俱行严禁。各关隘渡口,凡有贩曲奸商,即行查拿报究。并遍行出示,禁止踩曲。即使士庶之家,也不得借名自用,多造曲块,并不得囤积麦石,私售奸商,贩运他处踩曲。至于一向著名的踩曲之地,如镇江、淮安、徐州、凤阳、颍州等处,他特差标员前往督查地方官实力办理。[74]看来,这时的那苏图是认真行事的。江苏巡抚杨永斌尤为严厉。据他于三年六月奏称:“江苏地方现今将各踩坊一切造曲器具,分别封贮拆毁,以杜私踩之源。”连乾隆也认为做得太过火,发谕道:“朕思从前民间制造踩曲器具,皆费工本,今既禁止踩曲,理应将器具听民变价,或改造别用,庶几称便。若概行封贮,则前此制造之费,尽归无用,殊非体恤商民之意,办理未为妥协。”[75]
诚然,禁曲过严,求成心切,以致不顾民生毁拆器具等现象,各地当不同程度地存在,杨永斌只是其中之一,按照孙嘉淦的说法,如杨永斌之所为,“盖在在皆是”[76]。乾隆及时加以制止,十分必要,否则不但不能收禁止之效,反而开官吏贱视民生之门。
山东则自始至终执行曲禁较为得力,因为其巡抚法敏是一个严厉的禁酒论者。乾隆三年五月法敏奏报:“各属曲块,已据封贮入官,照例究拟,并限令速售,不得新踩。”乾隆认为惩创太烈,应适可而止,指示道:“既经如此惩创一番,则所封之曲,仍发与本商,令其速售为是,但严禁其新踩可耳。”[77]
在禁曲的这一最初阶段,同试行禁酒一样,乾隆态度坚决,不断训诫,随时督察,地方官员或虚应故事,阳奉阴违,他严厉斥责;或行之过甚,滋扰不已,他立加制止。他反复斟酌,不断摸索,孜孜谋求一套既有效又稳妥的适中办法。
然而就在乾隆试图持之以恒地实施曲禁,禁曲前后还不到九个月的时候,那个第一个反对酒禁的孙嘉淦,又上疏要求弛曲禁。孙嘉淦以杨永斌扰累民间为例子,仍然围绕民生和盖藏两项内容论述曲禁之不能实行,认为尹会一提出的禁贩运则根本行不通,因为贩运与粜卖事异而形同,囤积与盖藏名殊而实似,禁贩运必然限粜卖,查囤积必然稽盖藏,则官吏需索在所难免。因此他吁请,“凡所谓禁酒之令,禁曲之命,禁贩运窝囤之令一切洗涤,尽与蠲除,使三民得以懋迁有无,商贾得以阜通财货,百姓各享自然之利,官吏永无查拿之扰”[78]。
杨永斌毁拆踩曲器具一事,说明禁曲处理不当即会扰累民间;各地禁曲效果不理想,说明禁曲确有具体困难。孙嘉淦不失时机地利用它,作为禁曲不可实行的证据,分析又极为细致中肯,乾隆难以断然处置。他仍然谨慎行事,采用禁酒时的老办法,由臣僚去考虑,是当禁抑或当弛。谕令“著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山西各督抚悉心妥议。毋得以朕曾降谕旨,稍有迎合,亦不必瞻顾孙嘉淦,依违迁就。务期秉公熟筹,于民生确有裨益,不负朕拳拳咨询之意”[79]。
河南巡抚是禁曲的倡导者和极力实行者,自然主张继续禁曲。他说禁止踩曲“豫省自奉行以来,已经一载,官民相安,并无滋扰不便之处”。所谓影响民生不符实情。商贩贸易如旧,因此并不存在麦石过多,无处售卖的情形。“与其以数十万石之曲,而糜各省无限之财,何如留数十万石之麦,而为民间接济之用。”他表示,“所有豫省禁曲,于民生确有裨益,并无不便之处,应请仍前例禁止”[80]。
江苏是踩曲造酒之地,因耗费米麦,巡抚许容同样主张,查明踩曲贩运之家“严行禁止”,而自用自踩者“各听其便”。如果贩运出境,即“按例重处”。至于孙嘉淦所说毁拆器具需索小民等弊,乃奉行不善所致,非属法令之苟。[81]两江总督那苏图的主张与许容相同。
安徽也多踩曲造曲之地,巡抚孙国玺一直力主禁曲。他主张,“诚使严立章程,实力奉行,将见贩运不行,踩造自寡。曲寡则酒益寡,酒寡则麦自多,奸商不得剥民以渔利,胥吏不致生事以扰民,公私两便,似于民生实有裨益”[82]。
陕西是缺粮省区,山西商人又在那里造曲耗粮,因此巡抚张楷认为“不可不禁,禁之有利于民,无扰于民”[83]。至于州县吏胥借端扰累,是奉行不善,非关禁曲本身。川陕总督所奏也与张楷相似。
只有甘肃巡抚元展成认为,甘省造曲虽然不多,但通省合计,一并禁止,似属有益。然而本省边地苦寒,兵民赖酒以敌寒冷,“确访民情,毋庸查禁酒曲,与民实有裨益”[84]。
各地督抚奏报的结果与前此议论禁酒大为不同,而几乎一致主张继续禁止踩曲兴贩射利,而不禁民家自用自踩,并且多从各自禁曲的实际情形和不同角度,否定了孙嘉淦不能实行禁曲的理由。不少人还认为,有的地方引起滋扰,不在于禁曲有什么问题,而全在奉行者本身。大学士九卿因而定议:“督抚各就风土人情详筹熟酌,较之悬揣意图者不同,应均如所请行。”[85]乾隆自然依议。以上定议,实际上也贬斥了孙嘉淦所论。
禁曲的意见再度一致,乾隆实施禁曲也就抓得更紧,而且将它由北方五省推向全国,由禁曲而更加严行禁酒。他大体采用三种方法。一是继续不断谕令地方官切实实行禁曲禁酒。三年十一月,因步军统领衙门拿获烧锅数起全是山西人,以致外人传说“孙嘉淦一授直督,伊瞻顾乡里,则烧锅之禁必开”。乾隆即传谕道:“烧锅有妨民食,理所当禁。”[86]四年七月,乾隆更通谕各省督抚,于禁曲禁酒,切不可平时视为具文,而奉文时才严行查禁,徒滋纷扰而于事无补。[87]这就是说,以后如不发布禁令,也须严格执行既定政策。同年八月,又传谕军机大臣:“耗费米谷高粱,如烧锅等项,断宜严禁。”[88]五年正月,尹会一奏请已踩之曲,“勒限速销,至麦收后,不论新旧存曲,一概查拿治罪”。对此果断措施,乾隆极为赞赏,下旨道:“此言甚是。然此后朕即以是言责之汝矣。”[89]说到做到,迫使地方认真执行。
二是反复劝谕地方多积麦粮,充实仓贮,以免耗于烧锅。如果切实禁酒禁曲,便会出现如孙嘉淦所说的积麦之家艰于求售的现象。为此,乾隆指示地方官和个人都要充实仓储。四年七月,乾隆命各地督抚预筹积贮,并说:“从来养民之道,首重积贮,而积贮之道,必使百姓家有盖藏,能自为计。”[90]四年八月,对孙嘉淦所奏“烧酒一项,未免多耗高粱,现饬各属多买填仓,存于仓者既多,则耗于酒者自少”表示赞赏,称为“甚善”,仍强调要“实力奉行”。[91]九月,见直隶秋成丰收,恐民间不知撙节而耗于烧酒,要封疆大吏“善为劝导,以使在官者仓廪充实,在民者家有盖藏”[92]。乾隆二十五年河南丰收,乾隆强调州县仓储要乘时买补,民间食用也需节约多积余粮。
三是拨盈济虚。三年九月,乾隆派户部、内务府官员携款赴口外采买米豆杂粮,运送京城平粜。四年五月,湖北、河南麦熟丰收,乾隆指示当地“当此有余之时,恐以有用之物造曲耗费,殊为可惜,必须酌盈济虚,始于民生有益”[93]。乾隆五年河南麦子大熟,乾隆一再指令尹会一和孙嘉淦商量规划将麦子调拨到直隶。二十四年,因“上年收成丰稔,积麦之家,转有艰于求售者”,乾隆指令河南巡抚胡宝瑔酌量麦多价平之处,动款采买麦石,转运京师以资平粜。[94]以禁酒禁曲来确保民间积贮,以充实库储来减少酒曲数量,乾隆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以实施禁酒禁曲政策。
与此同时,主禁和弛禁的争论仍在继续。三年十一月方苞上了第三疏,在引了直隶、山东禁酒有效的例子,批驳了禁酒病民扰民之说和元展成之见难合情理后,恳请乾隆切勿犹豫,早定永行禁酒大计。[95]当时已调任直隶总督的孙嘉淦则针锋相对,在开列了前督李卫任内一年和其接任一个月所获的违禁人犯,并在详述官吏胥役百端苟索扰累民间的事实后,说:“天下事必为之而后知,亦履之而后难。从前禁酒禁曲之议,不惟大学士九卿等俱属纸上空谈,即臣言宜于歉岁而不宜于丰年犹是书生之谬论。身亲办理,逐案发落,乃知夺民之赀财而狼藉之,毁民之肌肤而敲朴之,取民之生计而禁锢之。饥馑之余,民无固志,失业既众,何事不为,则歉岁之难禁,似更甚于丰年。”他再次规谏乾隆禁酒之事“言之甚易,行之实难,普天率土大半皆受其扰,实不可以轻举”[96]。
乾隆没有再将孙嘉淦的奏折发议,说是“于国体甚有关系,朕自有酌量也”[97]。不愿抖落曲禁弊端是事实,但乾隆所谓“自有酌量”实乃禁酒已有定见,不愿也无须交群臣商议,以免再节外生枝,遭到非议。而且自此之后有关禁酒禁曲之奏他再也不由群臣集议。如五年闰六月江苏巡抚张渠奏请无论丰歉,一概禁酒,而且要求“嗣后责令各关盘查,凡有装载烧酒到关者,拿送地方官究治,并追问造酒之家,一并律以违制之罪”,乾隆就曾批道:“此事若交部议,恐又蹈前辙,终为无济,试与督臣酌量地方情形为之。”[98]同年九月两江总督杨超曾在与巡抚商量后提出严禁吴县木渎镇烧酒,乾隆又批道:“有治人无治法,惟在汝等因时制宜,妥协办理。”[99]
自后,只要提出禁酒禁曲的,乾隆无不允准。乾隆六年苏州巡抚陈大受奏报“踩曲烧锅,屡蒙皇上训旨申饬,命所在官吏实力禁止”。他即批道:“是。应如是竭力查禁也。”[100]乾隆十四年,福建布政使永宁奏报严禁踩曲贩卖图利,乾隆同意户部议准。到乾隆中期,对烧锅踩曲仍屡屡降旨,“令地方官严行查禁,勿使靡费米粮”[101]。
相反,对要求放宽禁令者,乾隆一概不准。如乾隆五年河南巡抚雅尔图以定例自用踩曲不过300斤小民易于违犯为由,要求改定600斤以上方治罪,奏上立遭乾隆斥责道:“此见非矣。踩曲一事,惟应严禁,即零星小贩,亦不可纵之。”[102]
然而,乾隆也不赞成方苞的严厉措施,即使对于执行禁令时的过激行为,乾隆仍然十分注意。一个老问题就是封贮陈曲毁拆器具。杨永斌的这种做法虽然遭到斥责,但各地仍有同类现象。乾隆三年十一月,乾隆听说“河南封贮造成之陈曲甚多,商民从前所用之工本悉皆委弃,颇有怨言”,便责问尹会一何以见到谕旨后仍然如此办理。[103]当山东巡抚报告禁酒已有成效时,他认为该地也会有封贮器具陈曲之事。乾隆十六年,直隶总督方观承奏称,宣化府一带粮价昂贵,缸户大多图利私烧,不知撙节,已令地方官封禁缸房,暂免缸税。乾隆即指示,只能明定缸户之数不令日加,于成法之中寓稽查撙节之意。若封缸饬禁,只会使奸胥黠吏乘机需索,无裨于民间日用。乾隆既要地方严格执行禁令,又以实效要求官员,却不允许勒限过严,操之过甚,官员左右为难,封禁陈曲器具之事也就难免时有发生。
乾隆以后,禁酒禁曲之法继续推行。嘉庆后期,山东“查池之禁,岁岁举行”[104]。道光后期,步军统领衙门报告,四川各州县“开设槽坊,多者千座,更有糖坊染坊,亦皆耗散米谷,致妨民食”,要求饬禁查办。[105]看来,直到此时,虽然效果不好或形存实亡,禁酒禁曲的方针仍然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