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乾隆二年五月至当年闰九月,是清代全面禁酒的试行时期,是为第二阶段。
如果说康雍时期禁酒禁曲还处于摸索和尝试阶段,那么自乾隆时起则进入了大规模的实行阶段了。
乾隆二年五月初九日,乾隆突然下令禁止烧锅。因此而起的严禁与开禁之争持续了好几年,并一直影响到清末。故将谕令全文移录于下:“谕总理事务王大臣:养民之政多端,而莫先于储备,所以使粟米有余,以应缓急之用也。夫欲使粟米有余,必先去其耗谷之事,而耗谷之尤甚者,则莫如烧酒,烧酒之盛行,则莫如河北五省。夫小民日营其生,稍有锱铢,辄以纵饮为快,无裨于丧祭宾客老病之用,而适以启喧哗角斗之媒。特以饮少辄醉,其价易售,人皆乐其便易,故造之者多,而耗米谷也较他酒为甚。往者皇祖皇考屡严烧锅之禁,有司阳奉阴违,必待众口嗷嗷,始不得已而稽查禁约,及薄有收获,仍然公行无忌。夫与其禁于已饥之后,节省于临时,孰若禁于未饥之先,积贮于平日。今即一州一邑计之,岁耗谷米,少者万余石,多者数万石不等。则禁止之后,通计五省所存之谷,已千余万石矣。虽有谷之家不能皆分所有以周贫乏,而所存之谷自在民间,可以通融接济,较之无米之炊,不啻霄壤矣。况遇岁稔丰收,谷必甚贱,贫民之生计益饶,家有盖藏之效,未必不由于此。而无识之人,或以造酒之家不免失业为虑,不知垄断市利,率由黠悍之富民,因其资财,串通胥役,敢于触禁肆行,并非贫民无力者之生业也。是禁之则贫民裕生之资,不禁则富民获渔利之益,其间得失利害,较然可观。朕筹之已熟,北五省烧锅一事,当永行严禁,无可疑者。至于违禁私造之人及贿纵之官吏,如何从重治罪,其失察之地方官,如何严加处分之处,著九卿即行定议具奏。”[49]
通篇上谕,逻辑严密,一气呵成。乾隆认为为政之先在于储备,以使粟米有余,要使粟米有余,必先除去耗谷甚多的烧酒。因为饮酒只有害处而无益处。乃祖乃父酒禁綦严,只因官员阳奉阴违而未收实效。与其禁于已饥之后,节省于临时,不如禁于未饥之前,积贮于平时。如果禁酒,北方五省可多千万余石米谷,禁酒有利无弊。因此北方五省应永禁造酒。一句话,为了积谷,必须禁酒。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乾隆自称于禁酒一事,“朕筹之已熟”。在发布禁令之前,他是否征询过臣僚的意见,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乾隆将担心禁酒会使造酒之人失业的人斥为“无识之人”和认定禁酒“无可疑者”来看,乾隆又似曾与人讨论过此事,而且颇有异议。然而乾隆在驳斥了不同意见后,以毋容置疑的口吻发布了禁令,要九卿考虑的只是如何从重惩治违禁之人和失察之地方官一事。
乾隆在上谕中表达出来的对粮食积贮和禁酒的认识,由其“筹之已熟”来看,可能是他面对烧酒盛行、耗粮无数又禁而不止而长期思考、反复权衡利弊的结果,因而他不像乃父上台伊始即厉行酒禁,而是在即位将近两年之后;因为他深思熟虑,所以也不像乃父在通令全国禁酒时踟蹰不定,而是一锤定音,毫无顾虑。然而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在当时颁布禁令呢?
乾隆二年春夏,京师及畿辅、山东、河南一带一直雨泽稀少,麦秋无望,民心浮动。为安抚民心、解决实际困难,乾隆先是降旨缓征钱粮,继而蠲免直隶、山东二省当年应征地丁钱粮170万两,进而在京师五城平粜米石。不料用于平粜的米石“乃有奸民图利,串通胥役,转相贩卖,甚至运往通州,售为烧锅之用。而离厂稍远之贫民,奔赴稍迟,即不得升斗,且有守候终日,忽然停止粜卖,贫民含怨空回”者。为此,王大臣议云:“嗣后五城发粜官米,如串买囤积至四五十石及买作烧锅之用者,俱行查禁。”[50]平粜原为赈饥,可竟然有人囤积贩卖以烧酒,烧酒之祸害可以想见,对乾隆之影响当不会小。当年四月,又有山东巡抚法敏遵旨条奏:“小麦高粱,并系民间食用之要。查烧锅踩曲,久经严禁,第恐两省交界之区愚民希图觅利,违禁私开,糜费粮米,应咨会邻省一体严禁。”[51]这是乾隆时期首次提出严禁造酒并通行于各省之说。时值灾歉年成,烧酒者肆无忌惮,乾隆筹划既久,地方又有大吏倡议,大概是乾隆下定决心,严禁烧酒的直接由来。
乾隆颁布禁令仅十天,素有直言极谏盛名的刑部尚书孙嘉淦即抗旨上疏,谓“烧酒之禁,无论禁之而滋扰,扰之而终不能禁,即令禁之不扰,而遂能永禁,其于贫民之生计,米谷之盖藏,不惟无益,而且有损”。其理由是烧酒用高粱等粗粮,黄酒用米麦等细粮,真正耗粮的不是烧酒而是黄酒。烧酒价贱而民乐买,黄酒价贵而贫民无力购买,禁烧酒不但粗粮委弃无用,而且人民反转造黄酒,此不但不利盖藏,反而有碍积贮。民间食用之外所需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和上交赋税等皆需通过交换或粜卖粟米而得,而制造烧酒只是化无用为有用,可得较高收入,禁烧酒后贫民收入减少而支出大增,此不但不利于民生,反而影响贫民生活。加上官吏百端需索,更令百姓不堪重负。因此他主张,“烧酒之禁,宜于歉岁而不宜于丰岁。歉岁粒米维艰,则大麦高粱之类可以疗饥,禁之诚为有益。但可禁于成灾之地而各处不必通行,但可暂行封贮而不必坏其器具而加以刑罚。至丰年米谷足食,则大麦高粱之类,原非朝夕常食之物,自当开通酒禁,使官吏无由需索而民间亦得出其不急需之颗粒,无所用之糠秕暂移售买,以备不时之费,则上下不扰而百姓自享盈宁之庆矣”[52]。
乾隆在阅读此疏后,一改颁布禁令时的坚决态度,传旨总理事务王大臣会同九卿详议具奏,并云:“朕之所以命禁烧锅者,原为民食起见,今观孙嘉淦所奏,是严禁亦有必不可行者。王大臣不可曲从朕旨,亦不可回护孙嘉淦,其和衷定议以闻。若果严禁烧锅不但于民食无益,而且有害,朕旨可收回,何难改正。”[53]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大臣,对九卿王大臣来说,既不曲从帝旨,又不回护孙嘉淦而和衷定议,实在是件难事,也难免心存疑虑。于是他们聊以塞卖,含糊其辞,上了两议。一称“烧酒之害最甚,本宜严禁。但加重本犯之罪条,严定官吏之处分,恐小民无知犯法,吏胥缘以为奸,于民情有所未便,应照从前已行之成法,为之惩治”;一称“烧锅本犯,仍照旧例治罪,应将官员处分,分别定例。其业经造成之烧酒,仍准其售卖”。[54]表面看来既不有违帝旨,又不偏袒孙嘉淦,但王大臣九卿对严禁烧酒显然是不赞成的。
乾隆未尝看不出王大臣等依违两可心有所向的态度,因而大为不满,指出它未能直陈利弊。他要王大臣等表明立场,提出得力措施,严禁烧锅以裕米谷究竟有益无益。若行严禁,则有何查察之法,端本澄源之论。若认为无须禁止,比户搜查,转滋纷扰,也应有具体内容。后来乾隆又考虑到“禁止烧锅,乃关系民生日用之事,该省督抚大臣所当悉心筹划者”[55],就命将历次所降谕旨和孙嘉淦所奏以及王大臣九卿等所议交直隶、山东、河南、陕西等省督抚参考,各抒所见陈奏,而不会同商酌。
九卿督抚所奏大多不赞成严禁,但提出了一些变通的办法。
兵部尚书公讷亲疏言:“烧锅一事,屡经严禁,终未能禁止者,虽因有司奉行不善,其势实有不能尽除其弊,以绝其根也。”他条举理由,以为烧酒利重,小民群趋,胥役交通富户,奸商渔利分肥,即或官吏胥役奉公守法,立限清查也扰累不已。而即使能就此禁止,于北方小民生计仍然只有损害而无益处。这些理由与孙嘉淦所言相同。因此他主张,“严禁烧锅既无关于积裕谷米,徒滋纷扰而终不能禁,似毋庸另为置议。臣请嗣后禁止烧锅,仍仰遵定例,照旧奉行。各该地方官务须实心实力,办理因时,视年岁之不齐,因人情而区划,或时当诫饬,或时当劝谕,随地制宜,期于妥协。俾令民自知勉励,相与共遵”[56]。此结论也与孙嘉淦所持相似。
直隶总督李卫主张,“烧锅之禁,宜去其已甚,导民易从。计莫如不禁其沽饮,而止禁其大肆兴贩”[57]。具体办法则“严于歉收之年,稍宽于丰裕之岁。本地酿造与零星造曲者毋庸禁止。其麦曲烧酒概不许出境,如肆行踩曲兴贩者应行严禁”[58]。其看法与孙嘉淦有不同处,有相同处。
河南巡抚尹会一疏言,“烧酒所需高粱为多,而河南所植以高粱为盛。民间用以造酒,资其利用,以济日用之需,相沿既久,习以为常,而大开烧锅兴贩射利者甚少”。只是造酒必须曲蘖,踩曲必用二麦,每岁耗麦以踩曲为最多。因此他主张,“禁曲既以节二麦之费,更以清造酒之源”。以后凡有开张作坊广收多踩囤积贩卖者,严行定例治罪,失察纵容之地方官定以处分,车载船装贩运者查拿究治。[59]始于雍正年间的禁酒先禁曲的主张现在又由尹会一提了出来。
甘肃巡抚德沛疏言,甘肃非产酒之区,“烧锅之禁令愈严,而兵役之诈赃愈炽”,因此,“毋庸严禁,既以顺闾阎之情欲,且以免国法之纷纭”。[60]
陕西巡抚则称该省“俗俭,民间祭祀庆吊等事不得已而用酒,若禁烧酒而用黄酒,则专用米谷细粮,转于民生未便。况临边地冷,兵民藉以御寒,势难概禁。惟踩曲开行远贩者严加禁止”。川陕总督持论基本相同。
山西巡抚也主张,“晋省烧锅可宽于丰年,应禁于歉岁,小民自宜遵守”。
山东巡抚则因当年二麦偶旱,而极力严禁烧锅踩曲,竟有毁弃酿具者,有改业者,有自行出首者。[61]
上述各种主张,不外乎五种,即仍照旧例查禁,宜宽于丰年而严于俭岁,毋需禁止,永行禁止,严禁踩曲兴贩。
当年闰九月二十四日王大臣九卿公同详议上述各种见解后提出:“烧锅一事,各省之情形不同,所以各省督抚之陈奏亦不能划一。应令各于本省,因时制宜,实力奉行,以观成效。至踩曲一项,系烧酒盛行之源,众论佥同,自当严禁。”惟所请治罪之处,互有异同,宜改划一。请将踩曲贩运者,定以杖一百,枷号两个月,以示惩警。乾隆准议。[62]至此,历时近半年的禁酒争论始告结束。自此,禁曲有了基本的规章,并由禁酒进入了禁曲禁酒的时期。
乾隆严行禁酒的谕旨没有得到大多数北方督抚的支持。在试行禁酒的全过程中,乾隆最初态度坚决,一遇孙嘉淦反对,即谨慎从事,先令九卿公议,再交督抚据实陈见,最后同意九卿之集议,俯从督抚之主张。这说明乾隆对待禁酒问题是极为认真的,在采取这个重大决策时,尊重实际,反复讨论,择善而行,而不固执己见,表现出少有的审慎和大度。但是从当时的实际执行情况和日后采取的措施来看,乾隆并不是真正放弃禁酒,而是考虑到一时骤禁,可能滋扰太多,不能利民反而病民,要谋求既有效又稳妥的禁酒办法。乾隆曾在三年六月谕道:“养民之道,莫要于积谷,积谷之道,必先去其耗谷者,是以前年有禁烧锅之旨。后因内外诸臣议称,用酒之人比户皆然,一时骤禁,不无滋扰,不若禁止造曲,其事简而易行。朕思移风易俗,自当行之以渐,禁曲之举,正属渐次转移之法。”[63]说得很清楚,曲蘖是烧酒之源,禁曲就是禁酒之过渡环节,是渐次转移之法,而目标则是禁酒。
虽然朝廷不再统一颁令禁酒,但禁酒之论仍然不断。最力主此论的就是礼部侍郎桐城人方苞。方苞一直主张禁酒,在九卿集议之前,他即上疏以为“民以食为天,而耗谷之最多,流祸之最甚者,莫如酒”。因此他提出,“禁之法,必先禁烧曲,兼除门关之税,毁其烧具,已烧之酒勒限自卖,已造之曲报官注册,逾期而私藏烧曲、烧具,市有烧酒者,以世宗宪皇帝所定造赌具之罚治之,县官降调,不准级抵。特下明诏,严敕天下督抚责成守令,则其弊立除矣”[64]。九卿会议定下禁酒先禁曲章程后,他又剀切上疏,并将各种不同意见共两类十条一一批驳,请求乾隆“勿以浮言而阻实政”,继续进行禁酒。[65]方苞所言,有的属一偏之论,有的则更是书生迂见,难以付诸实施;而有的则切中异议者之要害,虽未见乾隆立即采纳,但日后之禁酒禁曲旨令,不少地方与之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