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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社会经济与江南地域文化
1.7.2.1

明前期实行严厉的海禁,虽然民间时有突破禁令违禁下海之举,但因为违法,遭到官方严厉打击和无情镇压,其规模和实力总属有限,民间航海势力得不到正常和应有的发展。直到隆庆年间,深悉地方民情的漳州知府罗青霄,目睹民间从事海外贸易的实况,吁请开海禁,福建巡抚涂泽民上奏朝廷获得批准,在福建漳州海澄月港开港,“准贩东西二洋”,惟前往日本经商仍在禁止之列。[2]从此,实行了整整两百年的海禁政策才作出了调整。隆庆开海后,民间海外贸易,特别是中国到“西洋”各国的贸易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景象。曾任应天巡抚的福建人周起元称颂说:“我穆庙时除贩夷之律,于是五方之贾,熙熙水国,刳艅艎,分市东西路。其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其殆天子之南库也。”[3]很显然,开海以后民间前往南洋各国的贸易活动是极为活跃的。公私利赖,对国家、官府和民生都是极有好处的。

然而开放民间海禁的好景并不长。万历二十年(1592),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出兵侵略朝鲜,中国海防吃紧,明廷即于次年下令禁海。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日本自朝鲜退兵,明廷才于次年二月复开市舶于福建(论者以为此间海禁为时仅一年,不确),[4]东西两洋贸易方又为合法,而对日贸易仍行禁止。万历末年,明朝海防日益废弛,海道不靖,而葡萄牙人、荷兰人又先后东来,横行海上,劫夺船货。崇祯元年(1628)三月,福建巡按御史赵荫昌请“禁洋舡下海”,令有司定议。[5]明廷出于海防安全考虑,又第三次禁海。天启、崇祯之交,福建晋江人何乔远认为,“今闽人生息益众,非仰通夷无所给衣食。又闽地狭山多,渠渎高陡,雨水不久蓄,岁开口而望吴越东广之粟船,海乌能禁”[6],并进而上《请开海禁疏》,说“闽地窄狭,田畴不广,又无水道可通舟楫,上吴越间为商贾,止有贩海一路,可以资生”[7],要求开海禁。崇祯十二年(1639)三月,给事中傅元初代表福建公论上奏,请求朝廷下令福建地方讨论是否应该重行开海征税,[8]未有结果。上述明朝海禁和开海的反复过程,从未见人叙述其详。如此算来,明廷自隆庆年间的开海禁,实际上前后不到五十年。东南沿海民间合法的海上贸易的兴盛局面只是昙花一现,就在明廷既有海禁政策的控制和欧人东来的干扰下,海外合法贸易再次步入萧条境地。

在这东西洋贸易禁而开,开而复禁,再禁而再开的过程中,与日本的贸易却始终禁而未弛,即所谓“于通之之中,申禁之之法”[9],而且由于万历二十年日本入侵朝鲜,明廷对日防范更严,因而禁海程度较前更严,十年一贡的朝贡贸易事实上也已停顿。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与日本之间的贸易是何状况呢?

有关这一点,日本学者木宫泰彦作了开拓性研究。他依据日方一侧资料,在其《日中文化交流史》中表述:丰臣秀吉执政以前,尽管明朝实行海禁,但明朝的商船驶往日本平户等地,源源不绝,“大唐和南蛮的珍品年年充斥,因而京都、堺港等各地商人,云集此地”。然而到了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时代,尤其当“丰臣秀吉用兵朝鲜以后,明朝商船似乎一度完全绝迹”,“尽管南蛮船驶来日本的日益增加,而明朝商船驶到日本的却几乎绝迹了”。庆长五年(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秋季,才有明朝商船开进长崎交易。所以庆长十一年(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九月,萨摩的岛津义久在致琉球国王的信中说:“中华与日本不通商舶者,三十余年于今矣。”庆长十二年(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泉州商客许丽寰来到萨摩,经营贸易。两年后,“有明朝商船十艘,舳舻相接开到萨摩,停泊在鹿儿岛和坊津”。庆长十五年(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有广东商船开到长崎。同年,有应天府商人周性如到达肥前的五岛。其时虽然德川家康试图恢复勘合贸易的努力没有成功,但从南京(当为南直隶——引者)和福建每年开往长崎贸易的商船逐年增多。庆长十六年(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据主持长崎贸易的官员报告,当年开到长崎的外国船只共有八十多艘,其中有不少是明朝商船。次年,“明朝商船和从吕宋返航的日本商船共二十六艘,舳舻相接,同时开进长崎港,载来白丝二十余万斤”。庆长十八年(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又有漳州商船六艘载运糖等商品开到长崎。元和三年(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以后到明朝灭亡,“明朝商船开到长崎的似乎很多”。[10]依照木宫泰彦的上述研究,万历前中期,特别是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后,明朝民间前往日本贸易一度绝迹,而直到万历三十七年(1609)后,才有较多的明朝商船赴日贸易。据已掌握的中文文献来看,其时中国对日民间贸易的状况,正与木宫泰彦的描述和结论相吻合。只是木宫泰彦未能详细叙述并作进一步探讨。

当时民间赴日贸易的盛况,由中文文献描述可见一斑。万历中期,“人辄违禁私下海”[11],人称“海禁虽密,然海舶何尝不往来”[12],又谓“今闽越商船贩海,未尝禁绝,皆私行耳,非国家明与开市也”[13]。万历后期,禁止走私日本程度更烈,万历三十七年福建巡抚陈子贞上奏海防条议七事,请求加强海禁,获得批准。但因为利润丰厚,“贩日本之利倍于吕宋”,因而商人往往“夤缘所在官司擅给票引,任意开洋,高桅巨舶,络绎倭国”。[14]万历四十年六月,因闽浙人走私日本,“绳绳往来”,在浙江巡抚高举的奏请下,明廷颁布海禁新例六条,厉行海禁。然而就在颁布新例前后,民间走私日本之风似乎更盛于以往任何时候。时人谢肇淛描述其盛况道:“今吴之苏、松,浙之宁、绍、温、台,闽之福、兴、泉、漳,广之惠、潮、琼、崖,驵侩之徒冒险射利,视海如陆,视日本如邻室耳。”[15]万历四十年,福建巡抚丁继嗣说:“闽中奸民视倭为金穴,走死地如骛。”[16]万历四十年前后,人称:“愚民蹈利如鹜,其于凌风破浪,直偃息视之,违禁私通,日益月盛”。[17]万历四十一年,直隶巡按御史薛贞奏报:“今直隶、浙江势豪之家私造双桅沙船,伺风越贩。”[18]万历四十三年,浙江按察使说,浙江“年来贩番盛行”,甚至说“杭之人通国而思贩”;杭州知府说当地人“身既不死于波涛,心犹不死于行贩”,杭州以至流行谚语“贩番之人贩到死方休”。[19]万历四十五年,应天巡抚王应麟称:“沿海民多造沙船,始贾装运之利,继为通夷之谋。”[20]江浙交界的南洋山一带,是渔船鳞集、盗贼出没之地,每年渔期,浙江台、温并宁波所属各县渔民,纷纷驾船前往捕鱼,然后回船入定海关,各归宁波等港埠领旗输税,听凭牙人召集各处商贩货卖。崇祯十一年应天巡抚张国维疏奏:“迩年突出,宁、绍、苏、松等处商民藐法嗜利,挟赀带米货,各驾滑、稍、沙、弹等船,千百成群,违禁出海,银货张扬海外,日则帆樯蔽空,夜则灯烛辉映,兜卖鱼鲜,逍遥唱饮,于官兵巡缉不到之地,以苦海为闹市,遂至海寇垂涎。”[21]崇祯十三年五月,继任应天巡抚黄希宪在禁通番的告示中说:“乃吴中奸徒,趋利如饴,走死若骛,直以通夷接济为生涯,有装载绸段酒米交相贸易以罔厚货者,有私藏铳炮火药潜通线索以资敌国者,有勾引外夷往来内地窥探虚实者。此辈积贿如山,挥金似土,官兵吞其厚饵,复利其多赃,每每知而不拏,拏而不解,间搜一二捕鱼小贩抵搪塞责,而巨窝元恶确有主名者,反听其纵横。”[22]同年八月又说:“沿海一带,向有积棍久踞此地,私造双桅船只,勾引洋客,擅将内地违禁货物满载通番,包送堆贮,往来交搧,以致倭夷窥伺,贼盗充斥,实为江南隐忧。本院禁约久申,卒未有密获以报,倘亦沿海官捕有吞其厚饵,而不忍发觉者乎!今巡历海滨,合就访拿重创。”[23]崇祯十四年(1641),江南沿海“各营捉获盐盗通番船只”,将船只估变价值充饷,“各船变价数已盈千”[24],通番广及盐船,船只也多。可见,在明廷开海禁海交叉进行而趋向于禁海的明后期,在始终严禁与日本贸易的明后期,直到明末,江南商民违禁出海前往日本的通番贸易其势丝毫不减于以前,查禁通番,始终是地方政府视为有关海防安全的大事,而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