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颈
在那条弯曲而狭窄的街巷里,在许多简陋寒碜的房屋之间,耸立着一幢又窄又高的房子。这幢房子是用木材框架搭起来的,不过浑身上下都已经脱节错位,几乎摇摇欲坠了。那里面居住的都是穷苦人家,住在屋顶阁楼的是最穷的人家。在屋顶阁楼的狭小窗子外面挂着一个陈旧歪斜的鸟笼。这只鸟笼里连一只像样的玻璃水盂都没有,只摆着一个倒放的破瓶颈,瓶口用软木塞子塞住。一个老姑娘站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她刚刚往鸟笼里喂食,递进去一把草籽饱满的繁缕草。一只苍头燕雀在鸟笼里从一根横杆上跳跃到另一根横杆上,快活地啼啭。
“哎呀,你倒可以尽兴地歌唱。”瓶颈说道。当然瓶颈不是真的说话,说的不是我们讲的那种话,再说瓶颈是不会开口讲话的,不过它在内心里这样想着,就像我们人类有时候也会在心里自言自语一样。
“哎呀,你尽管唱好啦,”瓶颈自言自语地唠叨了一番,“是啊,你的身体完好无恙,不像我这样,只剩下了一个颈脖和一张嘴巴,嘴巴里还塞着瓶塞。你来尝尝这个滋味,那时候你想唱都唱不了。不过有人能快活高兴也挺好。我自己却没有什么道理要放声歌唱,再说我也唱不出声来。
“想当年我还是一只完好的瓶子的时候,他们使劲拧拔瓶塞,我就会唱出声来,正是这个缘故,我被人称为:‘真正的云雀’‘最伟大的云雀’。我记得皮货商人一家子拎着我到森林里去野餐,那天是他的女儿订婚之日。那些日子真是太美好了,回想起来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我一生之中经历过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曾经遭受过火烧水浸的磨炼,曾经在黑土污泥中跌打滚爬,曾经到过别的东西去不了的高处,可是到如今只落得挂在这个破鸟笼里摇来晃去地吸吸空气、晒晒太阳的下场。听听我的生平故事,那真是最值得不过的赏心乐事,可惜我无法大声地讲出来,因为我不会讲话。”
于是,瓶颈就自言自语般在自己的心里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者可以说是在费尽心机地苦思冥想,那故事编得倒是精彩绝妙之至。小鸟依然在鸟笼里快活地引吭高歌,下面的街道上熙来攘往,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或者干脆什么心事都没有想,不过瓶颈确实是在用心地想着。
它想起了工厂里烈焰熊熊的熔炉,它就是在那家工厂里被吹出形状而诞生的。它还记得它被放进那个熔炉里,也就是它的诞生之地,那里面灼热难熬,它恨不得立时就蹦了出来才好,可是过了一会儿,炉子里的温度徐徐冷却下来,它觉得好受多了。它同别的兄弟姐妹们站在一起排列成行。整整一个团队全都是从一个熔炉里生出来的,有的被吹制成香槟酒瓶,有的被吹制成啤酒瓶。这其间千差万别大有不同,虽说在大千世界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常常可以见到啤酒瓶盛着最昂贵的名酒“基督的眼泪”,而香槟酒瓶反倒用来装黑色涂料,不过世间万物都总可以从仪容形态上,看出它出身的高低贵贱来,贵族终究是贵族,哪怕装着满肚皮的黑色涂料。
不久之后,所有的瓶子都被包装起来,我们的这个瓶子也在其中。那段日子里它风光得意,大有施展抱负之志,压根儿就不曾想到过只落得剩下半截瓶颈的下场,而且到头来的结局,竟然只是摆在鸟笼里当水盂,不过也只得逆来顺受,总算还有点用处而已。想当初它是同别的瓶子一起被运到酒商的地窖里,才被拆箱取出来重见天日的。它生平第一遭被清洗干净,那种受到水淋冲刷的滋味真是淋漓尽致、酣然舒畅。然后,它就空着肚子也不塞瓶塞地躺在那里,心情焦急,惴惴不安,明知缺了点东西的肚子里是要被灌满的,却又不晓得会装进来点什么。结果灌进来的是一种甘美可口的葡萄酒,灌满之后把瓶塞塞紧,用火漆封住了四周,在封口漆上还贴上了“特等佳酿”的标签,就好比是第一次考试就考了第一名一样。不过那种酒确实香醇,酒瓶也出色,年轻的时光风华正茂,就如同抒情诗人一样,时时诗兴大发,不免引吭高歌一番。酒瓶的肚子里也在歌唱,至于唱的是什么曲子它却浑然不知。其实那首曲子的歌词大意是这样的:“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山丘上一片青翠碧绿,漫山遍野都生长着葡萄;快活的姑娘们和调皮的小伙子们都欢乐地歌唱着、亲吻着;啊,生活是多么愉快美满!”酒瓶子里的歌声就是唱出了这样的一幅景象。这就像年轻的抒情诗人勃然间诗兴大发,可是他的脑海里喷薄而出的诗句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早上,这瓶酒被卖出去了。有个皮货商人打发他的小伙计去购买一瓶最好的葡萄酒,于是这瓶酒就同火腿、干酪和香肠一起被装进了食品篮里,那篮子里还有最上等的黄油、最松软的面包。食品篮是由皮货商人的女儿亲自动手装的。她是那么年轻,长得那么美貌,一双棕色大眼睛笑意盈然,连嘴角上也挂着微笑,这种笑吟吟的神态和那双星眸一样甜美。她的一双纤纤素手细嫩柔滑洁白,可是她的脖颈和胸口却还要白得可爱。大家都可以一眼就看出来:她是本城最美貌的姑娘之一,而且尚待字闺中。
这一家人驱车外出到大森林里去郊游,一路上这只食篮就搁在她的双膝上。酒瓶的瓶颈从白色餐巾裹着的缝隙之间探出身来,露出了瓶塞上殷红色的火漆标签。酒瓶不停地打量着那个姑娘的脸色,也还细细端详着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同那个姑娘从小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个肖像画家的儿子。他最近刚刚通过了考试,由于成绩优异而当上了大副,第二天就要上船出海远航到异域他乡去。这桩事情在往食品篮里装东西时就已经谈得不少,他们在谈论的时候,皮货商人的女儿脸色真是惨不忍睹,那双大眼睛和嘴角上不再流露出笑意,而是一副愁容苦相。
这两个年轻人一起漫步走进了森林,他们边走边谈,那么在谈些什么呢?唉,可惜酒瓶子听不见了,因为它只能待在食品篮里。过了很长时间,它才被拿了出来。不过就在它被拿出来的那一刻,它感觉到喜庆的情绪了,四周一片喜气洋洋,所有的眼睛都在笑,连皮货商人的女儿的眼睛也在笑,不过她不大说话,双颊晕红得宛似两朵鲜红的玫瑰花。
她的父亲拿起开软木塞的起子,举着酒杯斟酒。啊,那破天荒第一回被人拔掉瓶塞的滋味真是美妙无比,瓶颈永远忘记不了这庄严隆重的一刹那。瓶塞被拔起来的时候,它确实嘭的一声喊出声来,接着在葡萄酒被倒进玻璃酒杯里去的时候,它又咕噜噜地高唱赞歌。
“为他们俩订婚干杯!”她的父亲大声说道。每只玻璃酒杯都被喝得底朝了天。年轻的大副亲吻了他年轻美貌的未婚妻。
“祝你们俩快乐幸福。”她的父母齐声说道。年轻人再次把酒杯斟满。
“等我明年的今天回到家来就举行婚礼。”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喊道。他们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又拿起酒瓶,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说道:“你曾经亲临了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一天,那么今后你就不要再为别人去效劳啦!”
说完之后,他就把酒瓶子高高地扔到了半空中。
那时候,皮货商人的女儿压根儿就想不到这个瓶子飞出去之后还会再同她见面的,可是她却想错了,她日后还会见到它的。
瓶子被扔到空中落下来,跌在森林中的一个小池塘旁边茂密的芦苇丛里。瓶颈至今还活灵活现地记得自己当初是怎样躺在那里的,有过些什么想法:“好啊,我让他们喝葡萄美酒,他们却让我喝水塘里的污泥水,虽说他们是一番美意。”它再也看不见那一对刚订婚的新人和那两个高兴快活的老人,不过隔得很远它还能听得见这家子人在欢呼歌唱。

后来,有两个农夫的孩子来了,他们朝芦苇丛里瞅了瞅,看到这个瓶子就捡了起来,于是瓶子又一次有了归宿。
这两个孩子的家是森林里的一幢小木屋,家里还有个最大的哥哥,也是一个海船上的水手,他要随船出海进行长时间的远航,所以昨天刚回家来与家人告别。他的母亲正忙碌着收拾这样那样的东西打成行李,父亲今晚要把这包行李送进城去,在儿子动身之前再见上一面,向他诉说自己和他母亲的临别衷肠。行李包里已经放进去一小瓶兑了药材的白兰地,就在这会儿工夫,那两个男孩子拿着捡来的瓶子回到了家里。这个瓶子大出不少,也更厚实得多,可以比那个小瓶子装得更多。喝一口上好的烈性酒可以治胃气痛,兑进药材的白兰地效力就更灵验了。于是,这个瓶子里装进了苦口良药的白兰地,而不是早先那种甘美可口的葡萄酒,不过仍然装的是好酒,况且对肠胃大有好处。这个新来的瓶子将早先的那个小瓶子取而代之被打进了行李。就这样,瓶子开始了它的天涯之旅,它被水手彼得·延森带到船上,而这艘海船凑巧正是那个年轻的新任大副的那艘船。可惜他没有看见瓶子,就算看见了也认不出来,更甭说会想得到:啊,这就是那天喝订婚交杯酒和祝福平安归家酒的那个酒瓶子,我们就是从这个酒瓶里斟出葡萄美酒来干杯的。
如今这个酒瓶里再也斟不出葡萄美酒来了,这是一点儿也不错的,不过斟出来的东西同样妙不可言。每当彼得·延森拿出酒瓶来的时候,他的伙伴们总要欢声雷动地呼喊:“药店老板来喽!”从酒瓶里倒出来的是苦口良药,对治胃气痛有独到的药效,哪怕酒瓶里只剩下最后一滴了,它也照样有药到病除的灵验。这些日子真是一段开心快活的时光,大家拔出瓶塞子时,酒瓶就放声歌唱,这样就赢得了“伟大的云雀”“彼得·延森的云雀”这类雅号。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过了很长的时光,瓶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它躺在一个角落里。倏忽之间,大祸临头了,这究竟是发生在朝外行驶的路上还是回家的归途中,酒瓶子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它一直不曾上过岸。那时候海面上刮起了大风暴,波涛汹涌,激浪排空,整个大海在翻腾咆哮,海水的颜色变得墨黑浑浊。那艘船一会儿被海水掀起到浪巅,一会儿被海水压沉到涛底,主桅杆被拧断,折成了好几段。一个冲天巨浪劈头而来,把船上的甲板打得粉碎,船舱裂开了口子,抽水泵也无济于事了。在漆黑的夜晚,这艘船终于沉没了。在罹难没顶的最后时刻,那个年轻的大副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一句话:“以耶稣的名义,我们遇到了海难沉没。”
他写下了他的未婚新娘的芳名,也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这艘遇险沉没的海船的名字。他把纸条塞进身边的一个空酒瓶里,把软木塞紧紧地塞牢,然后把酒瓶投进了狂澜既倒的大海之中。他并不知道这个酒瓶就是曾经为他和她的幸福快乐而干杯时斟酒的那只酒瓶,如今却要让它带着最后的祝福和死讯在波浪里漂流。
那艘海船惨遭灭顶之灾,所有船员全都罹难,无一生还,却只有这只酒瓶如同归鸟投林一般在海上飞速奋进,因为瓶子里面装着一颗心,一封最亲爱的绝命书信。红彤彤的太阳在海面上升起又在海面上沉没,酒瓶饱览这样的景色之余,不禁又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自己是从烈焰熊熊的红彤彤的熔炉中诞生出来的,还恨不得再飞身纵进那红彤彤的熔炉中去。它阅尽了大海的容颜,熬过了一场又一场暴风雨。幸亏没有被冲撞到礁石上,也没有被鲨鱼吞噬。它在海上漂流了一年多光景,有时候朝北去,有时候往南下,全凭着海浪水流把它往哪里带。除此之外,它是可以自我主宰一切的,不过日子长久了,它未免熬得有点儿腻烦厌恶。
那张写满字的纸条,那封新郎给新娘的绝笔信,交到收件人手里的话,只会带来悲伤,可是那双手究竟在哪里呢?在订婚的大喜日子里,把台布铺在森林里碧绿的草地上的那双白皙可爱的纤纤素手究竟在哪里呢?那个皮货商人的女儿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呢?究竟是在哪个国度呢?再说最靠近那里的陆地又在哪里呢?酒瓶子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它只是自顾自地一个劲儿地向前奋进,漂啊漂啊,哪怕再腻烦也要漂流下去,虽说这不是它能左右的,不过它真是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倔强劲儿。它漂啊漂啊,终于漂到了一处陆地附近,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当地居民讲起话来,它连一个字都听不懂,因为它从来不曾听到过有人讲那种话。若是听不懂当地的语言,那真是吃亏不少。
这个瓶子被人捞起来,进行了仔细检查。瓶子里的那张纸片也被发现了,而且被取出来翻来覆去地认真识辨阅读,可是他们没有人能认出来纸片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他们断定这是海船上扔下来的一封信,纸片上写的必定是桩要紧的事情,可是究竟写的是什么事情却一个字都看不懂,这成了一桩离奇的无头公案。这张字条又被塞进酒瓶子里去,而瓶子则被放进了一幢大房子的一间大厅里的一个大柜子里面。
每逢有外国人来到,他们就会把这张字条取出来,转来递去识别辨认。到了后来,字条上那些用铅笔草草书写的字迹愈来愈模糊得无法阅读,最后这些字母个个都辨认不清了。这个瓶子在大柜子里又待了一年,然后被送到屋顶阁楼上收存了起来。日久天长,它浑身上下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这时候,瓶子不堪回首地想起了昔日的大好时光:在苍翠葱茏的森林里斟出一杯杯葡萄美酒;在巨浪滔滔的海面上漂游向前,身体里装着一个秘密,一封瓶中信,一声绝命的叹息。
这个瓶子在大房子的顶层阁楼上一待就是二十个年头,若不是这幢房子要翻修改建的话,说不定它还要继续再待下去不可。房顶被扒开之后,瓶子被人看见了。人们叽里咕噜地在议论它,可是它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在屋顶阁楼上憋闷着是学不会任何东西的,哪怕一待就是二十年。
“我若是待在下面的房间里的话,”瓶子一针见血地说道,“我必定早就学会了。”
它被清洗冲刷了一番,现在倒确实有此必要,它觉得自己浑身的污垢全都被洗干净了,它变得通体清洁透明,闪闪发亮。想不到在垂暮之年又再度焕发出了青春,可惜塞在它肚子里带来的那张字条却被冲洗得稀巴烂了。
瓶子里如今装进了谷种,究竟是什么种子它却并不认识。它又被人用瓶塞子把瓶口紧紧塞牢,瓶身四周也包裹得密不透光。它见不着灯火烛光,更甭说日光或者月光了。瓶子暗自思忖道:“人家出门旅行总要观赏景致见识一番,我倒好,出门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它毕竟做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情,它出门上路来到了应该去的地方。到了那里,它的包裹被人打开了。
“那边的外国人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把这瓶东西运到这里来,”人们纷纷说道,“那瓶子恐怕早就碎了。”
可是瓶子却完好无恙,一点儿都没有碎。它还听懂了他们的语言,每个字都听得懂,因为这是它在熔炉那里,在卖酒的商人那里,在森林里和海船上随处都曾听到过的那种熟悉的语言。它竟返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国家乡,受到了大家的欢迎问候。一阵止不住的欢乐使它险些从人们的手里蹦跳出来。由于喜出望外,它竟然没有怎么觉察出来,就被拔掉了瓶塞,里面装的种子全都倒得一干二净。瓶子本身被撂在地下室里,扔在那里待着,被人遗忘掉了。天涯海角,家里最好,哪怕是在地下室里,它也没有闪出过什么念头,要计较在这里会待多久,它觉得待在这里很舒服自在。它在这里又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经历了悠悠岁月,终于有一天,有人到地下室里来拿瓶子用,顺手也把这个瓶子拿走了。
屋外的花园里正在举行盛大的晚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串串纸灯笼耀眼生辉,就像剔透的郁金香花朵一样。当晚的天空的确好极了,夜空似洗,明亮的星星在天际不断闪烁着光芒。一轮新月升起来了,月华如水,把整个月亮都在月晕里映照出来,朦朦胧胧有如一个蓝灰色的火球,一边镶着金黄灿灿的月牙儿。在那些眼神好的人看来,这良宵美景简直妙不可言。
僻静的甬道上也是灯火照明,起码亮得让人用不着摸黑往前走,那是在树丛枝梢上挂了许多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点燃着一支蜡烛。我们认识的那个瓶子,就是那个后来只落得剩下个瓶颈、当了鸟笼里的水盂的瓶子,竟然也侧身其间,肃立在那里。此时此刻,它觉得今宵良辰美景真是天上人间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订婚喜宴时芳草如茵的绿地上。优美动人的歌声和音乐萦绕回荡,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片熙熙攘攘、尽兴快活的场景,尤其是在灯火通明、纸灯笼五光十色的地方更是热闹非凡。这个瓶子当然是站在偏僻角落里,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值得回味细想。瓶子站在那里,捧着一支蜡烛,既有照明的用场,又赏心悦目,真是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在这样的欢乐时刻,待在屋顶阁楼里整整二十个年头的憋闷、懊恼便会一扫而光,还是忘记掉的好,这些不快理应忘记干净。
一对情侣臂挽着臂从瓶子身边走过。他们两人看起来就好像是在森林里订婚的那一对新人,就是那个海船上的大副和皮货商人的女儿。对于瓶子来说,简直就是时光倒流,重新经历了一番昔日往事。在花园里,宾客如云,熙来攘往,除了那些来回走动的宾客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些人前来躬逢其盛,他们是路过这里进园来看热闹的路人。这些人当中就有一个老姑娘,她在这个世界已经举目无亲,尽管还有些朋友在照顾、关心她。她心里恰好也在回首往事,想的是和那只瓶子记忆之中的同一桩事情:在那苍翠碧绿的森林里,一对年轻的新人正在举行订婚喜庆仪式。这一对新人同她休戚相关,因为她本人就是这对新人中的一半。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叫人永远忘记不了,尽管她已经从昔日的娇美少女变成了如今的垂暮老妪。她没有认出那个酒瓶子,瓶子也认不出她了。于是,在茫茫的尘寰,他们相逢又不相识,终于无法相认了,虽然同住在一个城里,而且又一次见面相遇,可惜竟会擦肩错过,失之交臂。
瓶子从花园里又到了一个卖酒的商人那里,再一次被装满了葡萄酒,这一次它被卖给了一个飞船驾驶员。此人下个星期天要乘坐气球上天遨游,有一大群人来观看这次表演,在现场助兴的还有军乐队和其他不少节目,这个瓶子从篮子里看见了这一切。在篮子里,还有一只活兔子躺在它的身边。那只兔子紧张得不得了,因为它知道它要先被带到天上去,再用降落伞放下来。瓶子弄不明白究竟怎样是上天怎样是返回地面,它只看见一个很大很大的气球,而且气球愈胀愈大,直到后来大得不能再大了,就升高飘荡起来,左晃右摆地摇曳得非常厉害。片刻之后,拴住气球的绳索被割断了,于是气球载着驾驶员,还有那只装着瓶子和兔子的篮子冉冉地升空,飞上了天。就在此刻,音乐声大作,响彻云霄,在场的人全都高呼起来,欢声雷动。
“飞上天去航行未免过于悬乎离奇,”瓶子想道,“不过倒不失为一种新的出门航行的办法,在天上起码用不着担心会同什么东西相撞。”
成千上万的人在仰望、观看气球飞翔,那个老姑娘也在盯着观看,她站在自己住的屋顶阁楼打开的窗口向上观望。关着苍头燕雀的鸟笼就挂在窗户外面,那时候鸟笼里还没有玻璃水盂,所以那只小鸟只能从一只破杯子里喝水。窗台上摆着一盆香桃木,这盆植物被挪到了一边,免得被碰撞得跌落下去,因为老姑娘要探出窗外才看得见。
老姑娘看见了,她清楚地看到气球里的那个飞船驾驶员怎样用降落艇把兔子放下来返回地面,然后又举起酒瓶子为祝福所有人的健康而干杯。他凑着瓶口仰饮一番后,就把那只瓶子朝上一扔,抛向高空。老姑娘压根儿不曾想到她也曾经看到过一次这只瓶子被扔到空中,那是当初年轻时,在苍翠森林里的订婚喜宴上,她的未婚夫在她面前把这只瓶子高高地扔向空中。
瓶子却来不及有任何想法,突如其来地蹿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的最高点,教堂的尖塔、房舍的屋顶全都远远地在它的身底下,那一大群观看这次表演的人看起来全都成了一丁点儿大的小不点儿。
接着瓶子也降落下来,可是同兔子飘飘荡荡、徐徐而下大不相同,它落下来的速度要急剧得多,还剧烈地在空中连连翻着筋斗。它觉得自己年轻极了,自由自在、酣畅痛快,而且肚子里不是空的,还有大半瓶酒在晃动,可惜只有一刹那工夫,这大半瓶酒就洒落得一干二净了。这是一次什么样的空中遨游啊!太阳把瓶子照亮了,地面上所有的人都看得见它,都仰头盯着它看。那只气球早已飞得远去,无影无踪了。瓶子很快也不见踪影了,摔在一个屋顶上,跌得粉身碎骨,砸裂成碎片。它撞击得那么猛烈,以至于这些碎片四散飞溅之后还停不下来,又蹦又跳地骨碌碌地滚落到了院子里,裂成更小的碎渣屑末。只剩下瓶颈还保持完整,断裂的口子十分整齐,就像是用金刚石切割的一样。
“这倒可以用来做喂鸟的水盂。”地下室的住户说道,可是他自己既不养鸟也没有鸟笼。要让这个蜗居在地下室的住户为了一只可以用作喂鸟水盂的瓶颈就去添置小鸟和鸟笼,这未免太过于奢望了。不过住在顶层阁楼上的老姑娘倒能把它派上用场,于是瓶颈就来到了顶楼上面。瓶口里被塞上了一个瓶塞,不过早先瓶口是朝天向下的,如今却倒过来放在底下,就如同频频发生的时代变迁翻天覆地一样。瓶颈里装进了新鲜的水,挂到了那只小鸟的笼子里,小鸟止不住地欢畅歌唱。
“哎呀,你倒可以尽兴地歌唱。”瓶颈说道。它在这里是受到侧目而视的了不起的宝物,因为它毕竟乘坐气球上了天,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它的这段光荣史,不过也仅此而已。它被挂在鸟笼里,既可以听到下面街上车水马龙的嘈杂市声,又可以听见房间里老姑娘的讲话声。这时候恰好有个年纪相同的女友来看望她,她们坐在一起打开了话匣子,不过一句都没有提到瓶颈,而是谈着窗户旁边那盆香桃木的事情。
“你真犯不着花两块银币去为你女儿买新娘用的花束,”老姑娘说道,“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挺漂亮的、全都开满鲜花的花束。你看看,它长得多么繁盛茂密!它就是你在我订婚那天送给我的那株香桃木树上的一根枝丫,我原来是要在那一年过完之后,用它来为自己扎一个新娘花束的,可惜那一天终于没有来到!那一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那双眼睛本来应该相伴厮守我一生,为我的欢乐和幸福而炯炯发亮的。他已长眠在海底,那个有如天使般的灵魂得到了安息。
“那棵香桃木树早已长成了一棵老树,我就更是老掉牙了。在那棵香桃木树枯死之前,我掰下最后一根新鲜的树枝插进了泥土里。这根树枝就长成了这么大的一棵树,所以等到婚礼那一天,尽管用这棵树上的鲜花扎成新娘花束好啦。”
老姑娘的眼眶里泛起了泪珠,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讲到她年轻时的那个未婚夫,讲到森林里的订婚喜宴;还想到了他们俩当时一起喝的交杯酒,也想到了那天的初吻,不过她没有把这些想起来的事情说出来,因为她毕竟是个老姑娘嘛。
老姑娘想得很多很多,可惜她竟压根儿不曾想到就在她房间的窗户外面,还挂着当年往事的一个纪念品,那个酒瓶的瓶颈,那个当初被拔起瓶塞时曾嘭的一声为他们俩高唱赞歌的酒瓶瓶颈。不过瓶颈认不出她来了,因为它早已不在细听她的唠叨,也许它正陷入沉思,在回想自己的昔日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