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笔和墨水台
笔和墨水台

诗人的书桌上摆着一个墨水台。有人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之后就感慨地说道:“真是稀奇,所有了不起的作品都是从这只墨水台里长出来的!不知道接下来会长出点什么来,是啊,真是稀奇!”

“一点儿不错,真是无法理解!就是如此,我常常这么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对桌子上别的能听到它讲话的东西说道,“真是奇怪,所有这些作品都是从我身上生出来的。是啊,这几乎无法令人相信,连我自己也真的弄不明白。当那个人在我身体里面蘸来蘸去的时候,我自己也一点儿都不晓得他下一步要干些什么。只消在我身体里蘸上一滴就足够写满半页纸张,这半页纸上还有什么写不了的呢!我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从我的身体里产生出来诗人所有的作品;产生出来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以至于读者都会觉得认识他们;产生出了这么多内心的感受、这样的诙谐幽默,对大自然这么美丽的描写。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因为我无缘结识大自然,可是它却居然就在我的身体里。从我的身体里走出来了那支四处闯荡的浩荡大军,有容颜姣好美丽的姑娘,有骑着咴咴长嘶的骏马的骑士,有聋子彼尔,有瞎子吉尔斯坦。是啊,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你说得很对,”羽毛笔说道,“你没有想到那是因为你没有动脑筋。你只消动动脑筋就会明白过来,你只不过淌出点儿水来而已!你淌出点儿水来,我就可以大有作为了,把我身体里的东西表达出来,把它们写到纸上供人阅读。写出作品来的是笔,这一点是没有人怀疑的,尽管多半人对诗的了解只不过同一个旧墨水台一样。”

“你的阅历太少了,”墨水台说道,“你干活不到一个星期,笔尖却已经半秃了。你在暗自想象你自己就是诗人,可真实的你只不过是个受人呼来喝去的仆役罢了。在你来之前,这类货色我见得多啦!既有从鹅的家庭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认识这是鹅毛笔和钢笔。为我服务过的有许多,以后还会有许多支来为我服务。当那个人来的时候,他就会为我做出种种动作,把我的内心感受写下来。我倒还真想知道,他最先要从我的身体里提取出什么东西来。”

“一滴墨水。”笔说了一句。

那天晚上,诗人直到很晚才回家,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个小提琴家十分精彩的演奏,听得如痴如醉,心里萦绕、回荡着那无比优美动人的乐曲。演奏者对音调操纵得出神入化,简直到了令人叹绝的地步。他用乐器时而奏出淙淙的涧泉流水声,恍若一颗颗珍珠在滚动;时而奏出鸟儿在绿荫里婉转啼鸣;时而奏出狂风吹过松林的阵阵松涛。

诗人觉得听到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乐曲又让人听到了悦耳的女声在漫歌轻唱。那音乐似乎不只是小提琴的弦在铿锵作响,连弦座,还有弦栓和共鸣箱都一齐在鸣响。那真是太异乎寻常了!演奏起来应该是非常艰难的,然而看起来却似乎十分容易,好像琴弓只是随意地在琴弦上来回移动,叫人不禁相信人人都会这样演奏。小提琴自己在发出鸣响,琴弓自己在演奏,似乎这一切就是琴弓和琴弦在大显身手,而观众把摆弄这两样东西,把生命和灵魂灌注到它们中去的那位大师忘掉了,而大师也忘却了观众的存在。可是诗人却惦记着他,念叨着他的名字,在自己的思想里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如果小提琴和琴弓居然为它们的作为而自吹自擂、不可一世的话,那真是愚蠢透顶。可是我们人类却不厌其烦地常常这样做,诗人、艺术家、科学发明家、将军都是如此。我们自高自大,不可一世。其实我们人人都只是上帝演奏的乐器而已。只有他一个人才配得到荣耀,而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沾沾自喜、骄傲自大。”

是啊,诗人写下了这些话,把它们写成了一个寓言,题目就叫作《演奏大师和乐器》。

“这些话都是讲给你听的,夫人,”当它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那支笔对墨水台说道,“你大概听到了他念出来、由我所写下来的东西吧!”

“是啊,就是我交给你写下来的那些东西,”墨水台说道,“那是对你自高自大的旁敲侧击!可是你居然连对你的讽刺都听不明白。我从我的身体里给了你一个讽刺,我承认我自己是出于恶意才这样做的。”

“端墨水的女用人。”那支笔说道。

“写写画画的细棍子。”墨水台说道。

它们两个都意识到自己做了很好的回答,而且分明知道自己回答得很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是可以令人睡个好觉的,于是它们两个就安然入睡了。

但是诗人却无法入睡!文思如同泉涌般滔滔不绝地喷薄而出,就像悠扬的乐曲不绝如缕地从小提琴上飘逸出来一样。那令人心迷神醉的声音,有如颗颗珍珠在滚动的清脆叮咚声,有如狂风刮过森林的松涛。在这天籁之声里,他感觉出来有他自己的心灵。他感觉到了那位永恒的大师的光芒。

荣耀全都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