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雪人
雪人

“天气真是冷得令人喜欢,”雪人说道,“我浑身上下都在咔吧咔吧作响。大风把生命吹进我的身体里。哼,那个灼热发光的东西,她还在朝我瞪眼睛哪!”他说的是正在徐徐落山的太阳,“她想要人眨眨眼睛,那是休想,我一定能够保全得住碎瓦片。”

原来他的眼睛是用两块三角形的碎片做成的,嘴巴是用一截破旧的钉耙做成的,所以他就有了牙齿。

他是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诞生出来的,又受到了雪橇的叮当铃声和啪啦啪啦的马鞭呼啸声的欢迎。

太阳沉落下去了,一轮满月冉冉升起,又圆又大,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得分外皎洁明亮。

“她又从另外一边上来啦。”雪人说道。他仍旧以为那是太阳重升露出脸来。“我已经把她直怔怔地瞪大眼睛盯住人看的毛病整治好了。现在她可以挂在那里照个亮,这样我就可以看得见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样才能挪动一下身体就好了,我很希望能挪动挪动。要是能够挪动的话,我真想到冰上去溜一下,就像那些男孩子所做的那样,可惜我不要说溜冰,就连跑都不会。”

“滚吧,滚吧,”那条被铁链拴住的老看家狗在吠叫,他的声音十分嘶哑,自从他当上了被拴在屋里的看家狗,晚上躺在火炉底下睡觉以来,他的嗓子就变得喑哑了,“太阳一定会教你学会跑的。去年冬天,我见到过你前面的那一个是怎样跑掉的,还看见过在他前面的那一个是怎样跑掉的。滚吧,滚吧!他们全都滚蛋啦!”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好伙伴,”雪人说道,“难道挂在上面的那个东西竟会教会我怎样奔跑吗?”他指的是月亮,“不错,我在盯住她看的时候,她的确是在奔跑。这会儿她又从另外一边钻出来了。”

“你真是一窍不通,”被铁链拴住的看门狗说道,“不过你也只是刚刚才堆起来的!你这会儿看到的那个东西是月亮,而刚才落下去的是太阳。她明天一大早就会回来的,她一定会教你怎样跑到护沟堤底下去的。我们马上就要遇到变天了,我从我左边的那条后腿上感觉得出来,酸疼得很,天气快要变了。”

“我真的听不懂他的话,”雪人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在讲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刚才落下去的那个灼热发光的东西,叫作太阳。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这样的感觉。”

“滚吧,滚吧!”看门狗又吠叫了几声,在原地来回转身,一连转了三圈,然后就钻进自己的狗棚里睡觉去了。

天气果然变啦,拂晓时分,一层又混浊又阴沉的浓雾笼罩住了整个草地。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浓雾徐徐散去,开始刮起风来,凛冽的寒风冰凉刺骨,到处凝结起了一层冰霜。可是当太阳出来的时候,那是怎样的景观啊!所有的树木和灌木丛上都覆盖着一层白霜,四周俨然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像所有的枝条上都开满了晶莹剔透的白花。

夏日里被密密麻麻的叶子挡住而使人无法看见的嫩枝细茎现在都一览无遗,就像一根根永不断裂的流苏饰物一般,那么皎洁雪白,那么耀眼生辉,似乎每一根枝茎里都流动着光芒。白桦树低垂的枝丫在风中摇曳摆动,显得生机焕发,就如同夏日里的树木一样。这真是风情万千的美丽景致啊!太阳照耀得一片光亮,不,不是太阳,而是整个大地到处都闪烁着光芒,仿佛是铺上了一层钻石的细尘。整个冰封雪积的大地上又镶嵌了一颗颗巨大的钻石,也可以说是大地上点燃着无数支小蜡烛,那烛光比皑皑白雪还要皎洁。

“这真是再也找不出来的良辰美景啦。”一个年轻姑娘说道。她和一个年轻男子走进花园里,恰好站在雪人的身边,站在那里眼望着那些晶莹剔透、光芒闪烁的树木。“比这更美的景色在夏天是找不到的。”她说道,双眼也闪烁着光芒。

“像他这样的彪形大汉也是找不出来的,”年轻的男人说道,“他真是好看极啦。”

年轻姑娘咯咯笑了起来,朝着雪人点了点头,和她的那个朋友在雪地上跳起舞来,雪地在他们俩的脚下发出轧轧响声,就好像他们是踩在淀粉上一样。

“他们两个人是谁?”雪人问看家狗道,“你在这个花园里要比我时间长得多,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的,”看家狗说道,“她拍过我,他给过我一根肉骨头,所以我不咬他们。”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雪人问道。

“是一对恋……恋……恋人,”看家狗说道,“他们要搬进一间狗棚里去一起啃骨头。”

“他们同你我是不是一类呢?”雪人问道。

“他们是主人,”看家狗说道,“像你这样昨天才刚刚出生的家伙,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从你身上看出来了。我上了岁数,也见多识广,这个园子里所有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再说我还过过不被铁链拴着也用不着站在冰冷的露天里的日子哪。滚吧,滚吧!”

“寒冷点才舒服呢,”雪人说道,“你叫吧,叫吧,只是你别把铁链弄得哐啷哐啷响,因为那声音震得我浑身咔吧咔吧响。”

“滚吧,滚吧,”看门狗吠叫了几声,“想当初我曾经是一只漂亮的小狗,他们说我娇小玲珑、讨人喜欢。那时候我是睡在院子正房里的一把天鹅绒扶手椅上的,躺在至高无上的主人们的膝盖上。我的鼻子要人亲吻,脚爪子用绣花毛巾擦拭,我的名字叫“小宝贝”“小乖乖”。后来,他们觉得我长得太大了,便把我送给了女管家。于是,我就搬到地下室里来了。从你现在站的地方可以一眼瞅进那个地下室里面,我曾经是那里的主人,因为我毕竟同女管家住在一起。那个地方当然要比上匾的正房寒碜得多,可是住在下面倒更舒服一些,用不着像在上面正房里那样挨孩子们的揪打和拖来拽去。我的饭食和原先一样好,甚至还多得多。我有自己的睡垫,而且还有火炉。火炉那东西在这个季节里是世界上最美妙不过的东西了。我蜷缩成一团,钻到火炉底下,暖暖和和地睡个好觉。哦,那个火炉,我至今还梦见过它哩。滚吧,滚吧。”

“火炉真的那么好看?”雪人问道,“它长得像我吗?”

“它的长相刚好和你完全相反,浑身漆黑,有一个长脖子,凸出一个黄铜的大肚皮。它吃的是木柴,所以肚子里一直在燃烧,火焰还从嘴巴里喷出来。若是站在它的身边,靠得更近,或者干脆钻到它底下去,那真是舒服极啦。从你站的地方,可以一眼望得见它。”

雪人瞅了瞅,果然看见了一个擦得锃光瓦亮、凸出了大肚皮的东西,火光不时从它的下半截露出来。雪人一看见它身上就有一股子异样的感觉,只觉得一阵阵犯怵。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什么,他从不曾知道的怪东西在他身上作祟。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要他不是雪人的话。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呢?”雪人问道,他觉得那东西必定是个女性,“你为什么舍得离开那样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离开那里,”看家狗说道,“他们把我赶了出来,用铁链把我锁在这里。我在主人最小的儿子小腿上咬了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在啃的骨头一脚踢走了。我啃他一口,以骨还骨嘛,我心想。却不曾料到,这一下把他们惹火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被锁在这里,我本来清脆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你听听我的声音有多么难听!滚吧,滚吧!一切都完蛋啦。”

雪人再也没有听下去,他的眼睛不断地瞄向地下室,朝着女管家的那个房间张望过去。但见火炉挺胸凸肚四脚着地站立在房间里,看上去个头同雪人差不多大。

“我浑身莫名其妙地咔吧咔吧作响,”他说道,“难道我真的永远进不到屋里去吗?这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愿望,而我天真无邪的愿望是应该得到满足的。这是我至高无上的愿望,也是唯一的愿望。如果说这一点点都不能得到满足,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走进屋里去,我一定要在她身上倚靠一会儿,哪怕要打破窗户我也在所不惜。”

“你反正是永远也进不去的,”看家狗说道,“你若是走近火炉,那么你就完蛋啦,滚吧,滚吧!”

“我已经和完蛋差不多了,”雪人说道,“我相信我快要爆裂开来了。”

整整一个白天,雪人都站在那里张望着窗子里面,到了夜幕降临时,四周黑沉沉的,分外衬托出屋里的明亮诱人。火炉里发出的火光是如此柔和,既不像月光也不像阳光,一点也不相同。只有火炉里有东西在燃烧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光芒。若是将炉门打开,火焰便会蹿出来,这已是它的习惯了。火焰明晃晃、红彤彤地映照在雪人白净的脸上,把那张脸也映得红红的,一直红到胸口。

“我再也忍不住啦,”雪人说道,“她舌头伸出来的样子有多好看啊。”

长夜茫茫难熬得很,可是对雪人来说却并非如此。他站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之中,身上由于天寒地冻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清晨来到,地下室的窗户上冻起一层坚冰,玻璃上结满了任何一个雪人都非常期望见到的最美丽的冰花。但是冰花却把火炉遮蔽掉了,玻璃上的冰花一直不肯解冻化开,所以他也就无法再见到她了。他身上咔吧咔吧作响,又是一个本来应该使雪人十分欣喜的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气,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欣喜。他本来应该开心快活,然而他却开心快活不起来,他对火炉害上了单相思。

“这对于一个雪人来说,真是一种可怕的大病,”看家狗说道,“我也曾经害过这种病,不过总算硬挺过来了。滚吧,滚吧!现在又要变天喽。”

天气又变了,到了冰消雪融的解冻天气。

天气越来越变暖,雪人却越来越变小了。他蔫头耷脑,闷声不吭,什么话都不说,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这正是他已病入膏肓的征兆。

有一天早上,他终于冰消瓦解,颓然坍塌了。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只有一根竖插着的扫帚把一类的东西,孩子们就是用它作为支撑堆起了那个雪人。

“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害上单相思啦,”看门狗说道,“原来那个雪人的身体里插着一根火炉上用的扒火棍。这东西使他对火炉怦然心动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啦,滚吧,滚吧!”

不久之后,冬天也就过去了。

“滚吧,滚吧!”看家狗使劲地吠叫。不过在院子里,小姑娘们唱起了儿歌:

快快长出来吧,车叶草,

又新鲜又娇嫩;

柳丝絮絮长又长,

羊毛般的细枝往下垂;

杜鹃、云雀都来唱,

早春就在二月末;

亲爱的太阳出来吧,

要时常露面天天到!

这时候再也没有人想起那个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