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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通史
1.54 第五十一章 《永别了,武器》,海明威早期代表作
第五十一章 《永别了,武器》,海明威早期代表作

读《永别了,武器》时我有一种鲜明的感觉,就是它是通俗作品与文学杰作的美妙结合,难怪海明威生时既靠写作发了大财,又在文学界地位尊崇。

我还是如前面一样,尊重作品本身,以第一人称来写。

那年晚夏,我们住在村庄上一幢房子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圆石子和漂石,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清蓝明净的河水在河道里流得好快。

第二年打了好几场胜仗,山谷后面的那座高山已经打下来了,我们于是在8月渡河,驻扎在哥里察的一幢房子里。小镇上有两家妓院,一家供士兵用,另一家供军官用。

初识凯瑟琳 这天,我回到屋子里,同室的雷那蒂正在看英语语法,他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还要我晚上同他一起去看镇上英国医院的巴克莱小姐。

英国医院位于一座由德国人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和一个英国护士在花园里聊天。我们朝她们走去,向她们行礼,不过我不像雷那蒂那么殷勤。

雷那蒂便同那护士说笑,我则同巴克莱小姐攀谈起来。她问我是不是意大利人,我说不是。我看见她手里握着根细藤条,就问是什么,她说那是她未婚夫遗留给他的,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订婚八年,但在结婚前他上前线了,在索姆河战役中被炸得粉碎。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不结婚真傻。她问我有没有爱过人,我说没有。

她个儿挺高,金黄的头发,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很美。我说她的头发好看,她说她的未婚夫死后她本想一刀剪掉。

我问她当护士多久了,她说他一参战她就当护士了,当时她有一个傻念头,想象他有一天会到她的医院里来,只是受了点轻伤。

后来我同雷那蒂回去,在途中他说巴克莱小姐比较喜欢我,不过那另一位护士小姐也不错,我问他喜欢她吗?他说不。

我第二次见到巴克莱小姐时,她正坐在花园里一条长凳上,弗格森小姐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很欢喜的样子,弗格森小姐一会儿就走了,说“你们俩没有我也是很行的”。

我们又聊了起来,我得知巴克莱小姐不是正式护士,是志愿救护队的,也就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护士。我们在黑暗中对望着,我想,她实在长得美丽,就握着她的手。她任由我握着,我又伸出手臂去搂她。她说不要。我说要的,还在黑暗中靠拢去吻她,猛不防啪的一下感到刺痛,是她狠狠地打了我的脸。她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疼得我泪水涌了出来。我听到她说“很对不起”,立即感到了某种优势,她说“我就是受不了所谓护士下班调情这一套。我并没有存心伤你。”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对自己很有把握,好像在下棋,所有步数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你打得实在对,我说,你知道,我一向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连英语都不讲,而且你又长得这么美丽。

后来她说,你真讨人欢喜,并说如果我无所谓的话,她倒喜欢吻吻我。我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伸出胳膊像方才想做的那样搂她,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她,逼着她张开紧闭着的嘴唇。当时我还在生气,而当我这么搂她的时候,想不到她突然全身颤抖。我搂着她,让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心在跳,她的嘴唇张开了,接着她扑在我的肩头哭了起来。

噢,亲爱的,你要好好待我,答应吗?她说。

该死,我心里想,抚着她的头发。

你答不答应?她望着我说,因为我们将要过一种奇怪的生活。

一会儿后,我们分手了,她陪我走到别墅门口。我回到宿舍时,雷那蒂看着我,说我像发情的狗。

我上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回来时已经很迟,所以到第三天晚上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她还在上班,我只好在办公室里等她。等到她后我们往后面花园里去了。她问我上哪儿去了,我说到站上去了。她说我难道不能送张字条儿给她吗?我说当时很不方便,我以为当天就可以回来的。我们从公路上走到了树木底下,我停下来吻她。她望着我,说:“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谎,“我爱你。”这话我以前没有说过。

“你还喊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走了一会儿,在一棵树底下停住。

“说,‘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是回来了吧?”

“回来了。”

“我是那么的疼你,疼得难受。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我总会回来的。”

我吻她时看得到她的脸,想不到她双眼都是闭着的。我亲一亲她那一对合拢的眼睛,心里想她大概有点疯疯癫癫的。不过就是有点神经也没关系,我何必计较这个,这总比每天晚上逛窑子好得多。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这是一场游戏,就像打桥牌一样。

一会儿后,我又握她的手,但她不让我用胳膊搂她。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草,说:“我们演的这场戏坏透了,可不是吗?”她竟然将我刚才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当我否认,说我真的爱她时,她说我不必要还这么撒谎,说她并没有疯癫,只是有时候稍微有一点点。还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临别时我们又亲了嘴。

第二天下午我从高山上第一救护站回来,我看到掉队的散兵中的一个走路有些跛。我停车下来问他,他说是肠疝弄的。后来我得知他是故意把肠疝带弄丢的,因此人家不让他乘车走。他在美国待过,他恨这场战争,不想上前线。我替他想了一个办法,叫他把自己的脑袋弄破,然后当我从前线回来时把他捎到我们医院去。当我回来到约好的地方去找他时却发现他所属的部队派人正把他弄回去,他头上的血算是白流了。

我回到别墅已经五点钟了,我想着要快去找凯瑟琳,还幻想着与她此刻正在米兰,我们一起走进旅馆,一丝不挂地待在那里,相亲相爱一整夜。雷那蒂陪我一直走到了医院的门边,我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弗格森小姐来了,说凯瑟琳今天不舒服,不能够见我。我说明儿再来就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听说当天夜里将由河上进攻,上级命令我们派四部车子前往指定地点。我坐第一辆,到了凯瑟琳医院的门口时下了车,得知她在上班,就请人去问能否见见她,她出来了。临别时她从脖子上解下来一件东西,是个圣安东尼小像,她送给我,说这可以庇佑我,后来我也将它挂在了脖子上。随后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了,它也丢了。我的车子赶上了前面三辆车,当我们终于驶下平原,走上河边的大路时,天快黑了。

我去找少校替司机们要吃的,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附近爆炸,我听见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落。少校给了一些冷通心面和干酪,我冒着爆炸回到战壕,同大家一起吃东西。正吃时,我听到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开动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听得出来是那种巨型的战壕臼炮。

吃完我那份干酪,喝了一口酒。这时我又听见了咳嗽声,接着是一阵“促——促——促——促”的响声——随后是一道闪光,好像是熔炉的门突然扭开了似的,接着一声轰隆,先是白后是红,一股疾风紧跟着扑了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身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早已经死掉了,还以为刚刚死去。随后我就飘浮,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去。我一呼吸,醒来了。地面已经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头就在我眼前。我听见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动不了。我听得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

声,还有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

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又暖又湿,俯下身去一摸,我的膝头掉了,掉到了外胫底下。我还有三位司机呢,我大喊,才知道一位受伤去包扎了,另两位也受了伤,正在抬我。

他俩把我送到了救护站外,我们一大堆受伤的人躺在黑暗的地面上,有人把伤员抬进抬出,后来我被送上了英国人的救护车,送到了野战医院的病房里。

病房附近有一间治疗室,当病人死了便会从两排床之间抬出去,少校问我明天能否旅行,我说行,他们恨不得把我远远送到后方,越远越好,因为总攻一开始,这些前线医院另有用场。

米兰的幸福 第二天一早我们动身了,48小时后抵达了米兰。

我们是在大清早到米兰的,一辆救护车送我到美国医院去。我被安排进一间病房,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看见阳光从百叶窗里漏了进来。我按铃,来了一位护士,相当年轻漂亮,她叫盖琪小姐,另有一名主管范坎本女士。

门房喊来了一个理发师给我刮胡子。他人很严肃,一声不吭,我问他城里有什么消息,他什么都不说,称自己是意大利人,不与敌人通信息。理好发后我多给他半里拉小费,他拒绝接受。他走后,门房进来了,竭力忍住笑,原来他哄理发师说我是个奥地利军官,才出现了那样的场面。

他走后,我听见有人走来,有人进门了,是凯瑟琳·巴克莱!

她走到床边,看上去又新鲜,又美丽,又年轻,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好啊!”我说,我一看到她,就爱上了她,爱得神魂颠倒。

她望一望门口,看没有人,就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吻我,我拉她下来吻她,感觉到她心的跳跃。我爱她爱得疯了,简直不相信她真的就在跟前,我紧紧抱住她。

“别这样子,你身体还没复原呢。”她说。

“哪里,我行了。来吧。”

“不,你还不够强壮。”

“哪里,我行,我行的。

“你真的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我为你发疯了,请你快来吧。”

“我们的心在跳哩。”

“心我不管,我要的是你,我只是爱你爱得疯了。”

“你果真爱我吗?”

“别老是说这个,来吧,求求你。”

“好,不过只一会儿。”

“好,”我说。“把门关好。”

“那你不行,你不该。”

“来吧。别说话。请你来吧。”

狂乱过后,我觉得空前愉快。她问我现在可相信她爱我吗?我说我爱她爱得发疯了,她非待下去不可。她说我们得十分小心,要在旁人眼前留个神,不过夜里来还是行的。

她走了出去。天知道我本不想爱她。我本不想爱什么人。但天知道我现在可爱上她了,现在,当我躺在米兰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时,各式各样的思想越过了我的脑海,我感觉非常愉快幸福。最后盖琪小姐来了,告诉我医生今天下午来。

下午,三个医生来给我会诊,他们得出结论说必须等六个月后才能替我动手术,否则我的膝盖难保。我拒绝了,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待上六个月呢!我叫他们另找个医生来,他们答应找凡伦丁医生来。

两个小时后,凡伦丁医生来了,他是个少校军医,脸孔晒得黑黑的,老在笑着。在说了一大串话,赞美了一番巴克莱小姐的美丽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要知道的都够了,绷带由它去,不要再包上。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刀。他说:“明儿早上,再早不行。”还答应明天给我带一瓶好酒来,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问凯瑟琳手术的准备工作,她说本来不该她做,但她不要别人来做,因为她不要别人碰我,那些盖琪小姐、弗格逊小姐什么的一碰我,她就恼火。

她把我里外弄干净后,问我爱过多少人。我说一个也没有,我只爱她一个。她又问我睡过多少女人,我说一个也没有,她说我在撒谎,不过没关系,她们长得漂亮吗?她还问男人与那样的姑娘在一起那个时,姑娘在什么时候说出价钱来。她们是不是要我说爱她们,等等。我说我从来没说过,当然我是撒谎,她说:“你不会说的,我知道你不会说的,哦,亲爱的,我爱你啊!”

她又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么你再也不会要旁的姑娘了吧?”

她很快乐地望着我,说:“我做你所要做的,我说你所要说的,那么我一定会成功,可不是吗?”

“是的。”

“你现在已掌握住我了,要我做什么呢?”

“再上床来。”

“好的。我就来。”

“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说。

“你瞧,”她说,“你要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真可爱。”

“我倒怕自己还不大熟练。”

“你是可爱的。”

“我要的就是你所要的。我已经不再存在,只有你的需要。”

“你太可爱了。”

“我行了吧?你以后再不要旁的姑娘了吧?”

“不要了。”

“你瞧,我行啦,我做你所要做的。”

外边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上,望得见阳光照耀着的大教堂尖顶。我现在里外都干干净净了,等着医生。

手术后我才醒来,看见了床头的盖琪小姐,她说医生在我膝头动了一次奇妙的手术,历时两个半小时。

现在医院里已经添了三个病人,护士们都很喜欢凯瑟琳,因为她肯夜夜值晚班。夜间她除了工作的时间外都与我在一起。我白天睡觉,醒时只要她不在就互通信札,弗格逊小姐当送信人。她待凯瑟琳很好,有一次我问她来不来参加我与凯瑟琳的婚礼,她断言我们永远不会结婚的,我们在结婚前就会吵翻。她还叫我当心,别给她惹出事来,别让她生一两个战时的野孩子,惹出祸来她就叫我死。我说不会的。她又叫我让凯瑟琳歇一两个夜班,她太疲乏了。

那一年夏天我们过得幸福快乐。我可以走动时,就在公园里赶马车玩儿,凯瑟琳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只要手碰一碰就会立即兴奋起来。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到饭店去,在那里有一个侍者对我们很好,连菜都帮我们点,有一次还借了我一百里拉。回到医院后,当凯瑟琳去为别的病人服务时,我就把受伤的腿搁在一把椅子上,一边看着燕子绕屋顶飞翔,一边等着凯瑟琳。晚上,她要等到别人都睡了才进来。我喜欢解开她的头发,她坐在床上,动都不动,除了偶尔突然低下头来吻我。我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地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散开了,我定睛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最后两根发针取了下来,头发都散下来,她的头一低,于是我们俩都埋在头发里了,那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是一帘瀑布的后边。

事实上我们从她来这里的那天就结婚了,算来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我想举行一个结婚仪式,凯瑟琳说不行,如果我们那样他们就会把我们拆散,把她调走的,她离不开我,何况现在结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实际上已经结了婚,没法子进一步结婚。我说要结婚本是为她打算。她说:“哪里还有什么我,我就是你,别再造出一个分立的我。”我说,我们可不可以私下想个法子结婚,因为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或者她有了小孩怎么办?她说,要结婚只有通过教会或政府,倘若她信什么教,结婚一定是最重要的事,但她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她说:“我只愁被人家调走和你分离,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你哪一天说要结婚,我们就结婚。”我说,但请她将来不要离开我,另找别人。

她说:“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另找别人的。照我想,我们可能遭遇到各式各样可怕的事。关于你想的那一点,你可不必操心。”

“我不操心。但是我太爱你,而你从前又爱过别人。”

“那别人后来又怎么样呢?”

“死啦。”

“对啦,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不会碰上你。我并不是不忠实的,亲爱的。我有好多短处,但人倒是忠实贞洁的。就怕我太忠实,你会觉得腻了。”

那年夏天就这么过去了。那些日子我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天气炎热,报纸上刊载了许多打胜仗的消息。我身体恢复得很快,拄拐杖不久后就改用手杖了。我一心只想着凯瑟琳,其余时间随便消磨。凯瑟琳现在受人欢迎,包括范坎本女士在内,因为凯瑟琳肯替她卖力做事,她还认为凯瑟琳出身于一个很高贵的家庭,对这一点她特别重视。意军已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兵力,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熬得下去,就算攻占了圣迦百烈山又怎样?奥军可以盘踞的高山还多着呢,我亲眼看见过,那些最高的山还在后面。这仗也许永远打不完,像又一次百年战争。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大街去,遇到了迈尔斯老头两口子,迈尔斯太太将医院的伤兵都看作是她的孩子,经常来看他们,送他们东西。我到了一间酒吧,喝了点酒出来,遇上了几位熟人,一位副领事、两个学唱歌的,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爱多亚。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不过人人见了他都讨厌,凯瑟琳也这样,她讨厌爱多亚这种多话爱炫耀又自负的英雄。我说爱多亚要升上尉了,她喜不喜欢我也升官呢?她说不,只要我的官级可以进比较好的饭馆就行了。我说我现在这一级就刚好。她说:

“你的官级很好,我不要你升官,因为一升官人就会傲慢起来,亲爱的,我十分欢喜你的不自高自大。你就是自负我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丈夫不自负那就安静多了。”

这时候我们正在阳台上轻声谈话,不久下起雨来,越来越大。雨声落在屋顶上,仿佛擂鼓似的。

凯瑟琳说:“你听那雨声。”

“雨下得大。”

“还有你是不是永远爱我?”

“是的。”

“就是下了雨也没有差别吗?”

“没有。”

“这很好。因为我怕雨。”

“为什么呢?”我昏昏欲睡,外边雨潺潺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一向是怕雨的。”

“我喜欢雨。”

“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雨对恋爱总是很不利的。”

“我永远爱你。”

“我爱你,不管雨也好,雪也好,冰雹也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我不知道。我很瞌睡了。”

“睡吧,亲爱的,不管怎样,我总爱你。”

“你不是当真怕雨的吧?”

“同你在一起就不怕了。”

“你为什么怕雨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叫我说。”

“告诉我。”

“不。”

“告诉我。”

“好的。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

她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边的雨还是漫漫地下着。

两度逃亡 时届9月,前线战事不断失利,意大利人攻不下圣迦百烈山,爱多亚已经回前线了,赛马已经没有了。有个英国少校在俱乐部里告诉我,意军在前线损失近20万,盟军倘若像今年一样用士兵去乱拼,一年内就要垮了。其实我们大家都垮了,只是装作不知道,哪一国熬到最后才知道这点就会胜利。

我回到医院,有些信件等着我,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官方文件通知我痊愈休假三星期,我算了一下,10月25日就得走了。凯瑟琳到过几个病房后才来找我,我把收到的官方公文告诉了她。她问我准备去哪儿休假,我说就住在这儿,她说这样太傻了,叫我找个地方,她跟着来。我问她怎么能够跟着来,她说人只要不计较得失,就没有什么不能想法子克服,顶多她一走了之。那么我们去哪儿呢?她说哪儿都行,只要是没有熟人的地方。她的模样似乎烦躁紧张。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有,但我知道有,坚持要她说。她说说了怕我会不快活或是忧愁。我说她非说不可。于是她说了:“我怀孩子了,亲爱的。差不多有三个月了。你不忧愁吧?请你不要愁,你一定不要忧愁。”她还说,她用尽了种种方法,什么药都吃,但没用。看得出来,她不愁孩子,只全心全意地愁我因这事发愁。可我要上前线了,那时候她上哪儿去呢?我问。她说她现在还不知道,但由她自己来想法子吧。

这时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都不开口。凯瑟琳坐在床上,我望着她,彼此不接触,我们中间有了距离,仿佛有个第三者闯进了房间,彼此都觉得怪不自然。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觉得上了圈套,我说是觉得有点,不过不是上了她的,只是从生物学角度看总是有点。她一听有点不高兴,说她一切想法子顺从我,我现在倒说起这种话来。不过我们很快和好了,刚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也消失了。她说我们不要争吵,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与我们作对的是全世界的人呢。我说,他们征服不了我们的,因为她太勇敢了。

那天夜里天气转冷,第二天早饭后我竟然呕吐起来了。医生诊断我得了黄疸病,这病一直折磨了我两个星期,有一天,我因为黄疸病躺在床上,范坎本小姐走进来,打开柜子,发现了一些空酒瓶,她本来就不喜欢我,立即大怒起来,说我是不愿意上前线,故意用酗酒来养成黄疸病,立即取消了我的休假。

我只得立即回了前线,到了哥里察,不久就去培恩施萨了。

那边现在有新修的一条险峻的山路,前线有许多大炮,村子被破坏得很厉害。

一天,我们听说敌人已经从北面突破了我们的阵地,更可怕的是,据说这次进攻的是德国人,一提德国人,大家脸色都变了。

第二天夜里,撤退开始了,大家在拥挤的道路上慢慢走,大炮、马拖着的车子、骡子、卡车,混在一起并不比进攻时更混乱。

大部队极缓慢地移动着,许多农民加入撤退的行列,于是更慢了。

天亮前我们到了塔利亚门托河的岸边,与无数人一起走近一座桥。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过桥。我们快要走过去时,看到桥的那一头站着些军官和宪兵。他们打着手电筒,在队伍中寻找,当军官指着什么人时,宪兵就会扑过去把那人抓住拖出来。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中校被抓过去了,当我经过那一排军官面前时,有一位指了指我,宪兵立即跑过来抓我,我一拳头打过去,打得他流血,几个宪兵立即跑过来,我大声喊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军官说我再抵抗他们就开枪。我一问才知他们是战场警察,一个军官说我意大利语讲得不正,把我押到后面那堆被他们抓来的人中去。我看到那里已经有好几个被抓来的军官,正在审问刚才被抓的那个白头发中校,只问了几句,就判决“脱离部队,理应枪决。”中校被押到河岸边枪毙了。就这样,那些与所辖部队失散了的军官被一个个拖出去枪毙,无一例外,不过都是些少校以上的军官。至于我,他们认为我是个穿意军制服的德军间谍,也要被枪毙。

我瞧瞧宪兵们,他们正注意新被抓来的上校,我乘机挣脱,跑向河边,跳进了水中,我感觉到急流卷着我,后面传来追兵的枪声,我看见水中有根漂浮的木头,游过去紧紧抓住,河水很冷,我随波逐流,任由木头把我顺流带走,看不见河岸了。

我不晓得在河上究竟漂浮了多久,拼命划水,终于到了岸边。

我把制服袖管上的两颗星割下来同三千多里拉的钱一起放在口袋里,然后顺河岸走了。我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从威尼斯到的里雅斯特的铁路线,从这里可以到我想去的美斯特列,现在凯瑟琳应该在那里。我趴在路基上,等得几乎要绝望时终于等到了一列火车。我跳了上去。

我不敢想凯瑟琳,一想她我会发疯的,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我想起经历过的一国大军的撤退和另一国的进军,现在所感到的只有空虚。救护车和人员都失掉了,我感到自己好比一个店员,在火灾中损失了他那一部门的货物,而且又没保火险。倘若百货商店在火灾后要枪毙店员,那么百货店再开店复业时,店员不肯回来是一定的。现在我的愤怒已经在河边洗掉了,任何义务与职责也一齐洗掉了。其实我的义务在宪兵伸手抓我的衣领时就已停止了。我并不反对他们,我只是个人不干了。我祝他们万事如意。

我想了这么多,几乎不能忍受了,我生来不会思想,只会吃、喝、同凯瑟琳睡觉。不过我还有东西要想,同凯瑟琳相聚后,我们往哪儿去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火车要进米兰车站了,我趁它开得慢赶紧跳下来。我一路躲着军警,找到一辆马车,到了医院。我找到门房。他们夫妇看到我十分高兴,但告诉我巴克莱小姐同弗格森小姐都走了,去了施特雷沙。

我得知她们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到达那家小旅馆时,凯瑟琳和弗格森小姐正在吃晚饭,看到我,凯瑟琳的脸孔光亮起来,快乐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天晚上,在旅馆里,窗外下着雨,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灯光明亮,床单平滑,床也很舒服,我们快乐无比,好比回了自己的家。我们不再感觉孤独,夜间醒来,爱人仍在,并没有发觉梦醒人去。我们疲乏的时候就睡觉,一个醒来,另一个也就醒来,不会感觉孤独寂寞。不过我与凯瑟琳在一起时也有孤独的感觉,但那是感到与世人格格不入的孤独。我一生中只这一次有这种体验。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时总感觉孤独寂寞,但我与凯瑟琳在一起时从来不寂寞,也从来不畏惧。

第二天我与凯瑟琳差不多同时醒来,她说起人家发觉我不穿军装,岂不会逮捕我。我说大概要枪毙我。她说那么我们出国去吧,我们立刻找个可以去的地方,就是湖那边的瑞士。

那天夜里大风大雨,我被暴雨抽打玻璃窗的声音吵醒,雨从打开的玻璃窗口冲进来。有人在敲门,是酒伙计。他告诉我一件很严重的事:明儿早上有人要来逮捕我。那么我怎么办呢?那么到瑞士去。怎么去呢?用我的船。什么时候走?现在就走,他们也许一大早就来抓人。这时候凯瑟琳已经醒了,我给她说了,她说:那么请快吧,亲爱的,穿好衣服我们就走。

一会儿后我们就准备好了,我们到了湖边,酒伙计说行李在船里,他告诉了我应如何走。倘若我们不停地划,早上七点大概可以到瑞士那边,距这里35公里。

死于雨时 天很黑,风又冷,我沿着湖岸整夜地划,第二天天大亮时,我们到达了瑞士。

很快我们就被逮捕了,但很快放了我们,我们到了洛迦诺,人家待我们很好,因为我们既有护照又有金钱,后来我们到了蒙脱儿,在那里住了下来。

那年秋天的雪下得很迟,我们住在蒙脱儿附近山腰上松树环绕的一栋褐色木屋里。坐在床上吃早点时,望得见湖那边法国的山峰。房子附近是河谷,很深,谷底有一条溪流落进湖中,风从湖面吹来,听得见潺潺水响。有时我们会到周围森林里去散步,周围的景致非常可爱。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门廊下的阳光中,看着山路弯弯地向下延伸过去,那里有一片一片的葡萄园。

我们在蒙脱儿一个人也不认得,只是沿着湖溜达溜达,看看湖上的天鹅,我对凯瑟琳说,如果我们真生了小孩,总得结婚吧。凯瑟琳说她要等瘦下来才与我结婚,那时候她要叫人人都称赞我们是一对多么漂亮的年轻夫妻。她甚至还去查了美国的法律,知道随便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孩子都是合法的。她要跟我到美国去,看看大峡谷和旧金山的金门。

一天饭后我们坐在火炉边,望着窗外的飞雪,凯瑟琳说:“亲爱的,你不想自己出去跑一趟,跟男人们一起滑雪吗?”

“不。我为什么要去?”

“我想你有时候,除了我以外,也会想见见旁的人。”

“你可想见见旁的人?”

“不想。”

“我也是。”

“我知道,但你是不同的。我因为怀着孩子,所以不做什么事也心安理得。我知道我现在十分愚笨,话又啰唆,你应当到外面溜达溜达去,才不至于讨厌我。”

“你要我走开吗?”

“不。我不要你走。”

“我本来就不想走。”

“我喜欢这种生活,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你呢?”

“我觉得这生活太可爱了,我只是怕我现在肚子大,惹你厌烦。”

“哦,凯,你不知道我多么痴爱你。”

有天夜里我们醒来,月亮照在窗户上。凯瑟琳也醒了,她说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我时,她差点疯了。可现在她不疯癫了,她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快乐幸福。我们约定同时睡去,但我并没有同时睡去,我还醒了好久,东想西想,月光照在她脸上。

有一次,我们谈起即将降世的小家伙,她说:“那不至于成我们的隔膜吧,那小光棍。”“不会的,我们不让她使我们有隔膜。”她还说要等到小凯瑟琳生下后去剪发,那时候她又是一个女郎,又新奇又好看。剪发时我不要跟她一起去,好回来时让我惊奇一下。她说:“到了那时,也许我又长得好看,亲爱的,又纤瘦又讨人喜欢,你重新又会爱上我了。”

“见鬼,”我说,“我现在爱你已经很够了,你要把我怎样?毁坏我?”“是的,我是要毁坏你。”

“好,”我说,“我所要的正是这个。”

就这样,我们过着幸福的日子。

到了3月,季节又起了变化,夜里下起雨来。我问凯瑟琳要不要搬进城里去住,因为冬天过去了,雨季开始了,山上的生活未免太单调乏味,而且她快要生产了,需要找个靠近医院的地方。后来我们决定干脆上洛桑住,那里有好医院。

我们在旅馆里住了三个星期,有一天早晨,我三点钟醒来听见凯瑟琳在床上辗转不安,她说有点痛,我们便打了个电话给医生,医生说应当去医院了。我们立刻叫了部汽车,赶往医院,凯瑟琳一路兴冲冲地,说:“我真欢喜,这可真开始了。”我说她是个勇敢的好姑娘。到医院后,凯瑟琳说她的名字是凯瑟琳·亨利。

在医院里,她难产了,看着她悲惨之极的样子,我想,可怜、可怜、亲爱的凯,这就是你同人家睡觉的代价,这就是陷阱的尽头,这就是人彼此相爱的结局。产痛一开始,女人的命就像水车车轮下的水流了。

终于凯瑟琳被送进手术室剖宫产了,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黑了,在下雨。

一个医生出来了,双手捧着一件东西,像是刚刚剥了皮的兔子,是个男孩,但已经死了。

我坐在走廊上等凯瑟琳的消息,终于碰见护士下来了,我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她告诉我产妇大出血了。

后来护士开了门,用手指招招我,叫我进去。我跟她进了房间。我进去时,凯瑟琳的头没抬起来。我走到床边,凯瑟琳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上哭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轻悄悄地说,脸色苍白。

“你不要紧,凯,”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要死了,”她说,等一会儿,又说,“我憎恨死。”

我抓住她的手。“你不要紧,凯,我知道你不要紧的。”

“我本想写封信留给你,以防万一,可是又没写。”

过一会儿她又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憎恨死。”她的脸灰白。

医生说她不能多说话,请我出去。

“不必操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场卑鄙的骗局。”

凯瑟琳死了。

我离开医院,冒雨走回了旅馆。

简评 如一开篇所说的,海明威的小说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它是通俗作品与文学杰作的美妙结合。

我们知道,一般通俗小说只讲情节,因此虽然好读,但语言不够艺术化;文学作品则相反,一般来说情节不动人,但有着出色的语言艺术,例如《到灯塔去》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但海明威的作品则是两者的美妙结合,既情节动人,语言也很艺术。

因此,虽然海明威的作品表面上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似乎都谈不上有什么创造性,但依旧是文学杰作,并且很早就获得了高贵的诺贝尔文学奖。

具体来说,海明威的作品既是文学杰作,又有极强的可读性,它们总是语言简洁生动,情节紧张刺激,读完后还令人不忍释卷,恨作家为什么就此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