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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通史
1.52 第四十九章 《同情的罪》,同情有时候是一种罪
第四十九章 《同情的罪》,同情有时候是一种罪

整个事件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就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的罪过是从何时开始的,恐怕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

可怜的薏迪 那时我25岁,是禁卫军上尉。我的故事始于1913年11月,我们的部队奉命调到与匈牙利交界的一座小城里。

有一天下午,我正同当地的药剂师和代理市长坐在饮食店里下棋闲谈,突然一位褐色眼睛的漂亮少女风一样地飘了进来。

她一走,我立刻从药剂师那里问知她是柯克斯夫的侄女,名叫伊萝娜。他还告诉我,柯克斯夫是这一带最大的富翁,可以说这里的东西样样属于他,他在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房子都占了六七个街口。他自己的生活当然过得像王公一样。

两天之后我就接到邀请去了他家里,认识了他,还有他的独生女儿薏迪小姐。

在他家里的舞会上,我跳得简直好极了,后来我找到了主人的女儿,说:“小姐,您肯和我跳这支舞吗?”

接下来的情形太可怕了,她苍白的面颊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可怕神气瞪着我,接着是一阵战栗通过他全身,她用两手支着,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到桌子上去,最后忽然爆发成失声的痛哭,像一条崩溃的河流,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她的腿残废了,走路都要靠拐杖,这样的邀请对于她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就是引出下面整个故事的错误开端。

这件事令我十分羞愧,好恨自己。

于是第二天我跑到一家花店,订了最好的花,命令立刻送到柯克斯夫府上,给薏迪小姐,花里面夹上了我的一张名片。

到中午,勤务兵给我拿来一封信,是一个淡蓝色带香味的优雅信封,上面写道:“亲爱的上尉,非常感谢您的厚赠,那些可爱的玫瑰使我欢喜之至。随便那天下午,只要您有空,请到舍下来一同吃茶,用不着事先通知,我是——唉——永远在家的——薏迪。”

我就这样认识了薏迪,并且当天就去拜访了她,在她家里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友好接待。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拜访她,每一次似乎都给了他们大量的快乐,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的来访表达了衷心的欢迎甚至感激,其中当然包括薏迪,而我也因为既自己获得了快乐,又能给其他人快乐,也就更加快乐,沉溺在这样的快乐之中了。

只是有点奇怪的是,薏迪在我面前有时候表现得喜怒无常,使我有些尴尬。

有一天,当我们正在她家楼顶的一个平台上面聊天时,她的情绪又爆发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后不要来了,后来又要问我一个问题,并要我发誓说真话。于是,她问我这些日子到她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回答令她更大为愤怒,我的话让她认为我是因为同情她的孤独,来陪陪她这个“可怜的病孩子”,她根本不需要,不需要人当跛子来可怜。她甚至给我看她的手,那上面的伤口是她用剪子剪的,就是为了要摆脱这样的同情。她还说她总有一天会利用这平台达到她的目的,她还有力量两手在栏杆上一撑,这是五层楼,下面是水泥地。她甚至目光炯炯地看着外面,身子向栏杆外面探着。我赶快去抱她,她在我胸口狠狠打了一拳,自己摔倒了,起不来,还大哭大叫地不准我碰她,要我离开。

幸好老仆人约瑟夫上来,扶她下去了,我正要走,他请求我留下来,因为我一走,小姐的脾气会更大,我为他们的爱心感动,同意留下。这时伊萝娜来了,她说薏迪问我能不能去她房间里一会儿,只有一会儿。

我看见薏迪已经在床上了,她要我坐到她的身边,问我是不是生她的气?我说一点也不。我还同意以后继续经常来看她。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她不能老疑心重,她去掉了疑心时的样子多么美,例如那天她郊游的情景,回去我还想了一整个晚上呢。

这句话让薏迪很幸福,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我要走了,要薏迪好好休息。当我同她握手告别时,她又害怕又安心地微笑着,楚楚可怜地望着我。突然,她看到了我身上她倒地时打翻的茶水打湿的痕迹。我开玩笑说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撒了些茶水在我身上,但那个顽皮的孩子现在已经很乖了。我走到了门口,她突然说:“你忘记一个好孩子睡觉之前应该得到什么了。”她要我给她一个晚安的吻。

当我想用嘴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时,她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拼命地吻起我来,嘴唇、整个脸部,同时口里喃喃地说道:“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呵,你这大傻瓜,你!”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去,感到一阵晕眩,我懂了,原来她的激动不安,她的喜怒无常都是由于爱的苦闷,这秘密地揭开简直把我吓呆了。因为对于她的乱发脾气,我什么都曾想到,就是没想到这一点——没想到她这个残废可怜的瘫痪者也渴望着爱人和被爱,她这个半像孩子半像女人的未成熟的人也有着完全的性感冲动。而可怕的是我出于怜悯之情的陪伴被她误解成爱情了!我也明白为什么她叫我傻瓜了,我的确有点像傻瓜,他们大家,老人、伊萝娜、仆人等大概早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还茫然无知。

我本想快快离开,但伊萝娜来了,她一见我的情形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从她那里我得知,这几个星期薏迪一直生活在对我的思念之中,一遍又一遍地问家里所有人我是不是喜欢她,她们又怎么能够给她否定的回答呢?她一夜之间要摇三四次铃,把大家全叫醒,只是为了问大家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喜欢她。她给我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都写了又撕掉。这些,我难道真的一点没有感觉吗?我急忙否认,绝对没有。如果感觉了,我还能够那样与她们谈天、下棋、听唱片吗?想到自己不情愿地被人家爱着,急得我简直要跳起来。但伊萝娜劝住了我,说我不要对她太不公平。但我告诉伊萝娜,我拒绝这样去爱人和被爱,我对她只不过是纯粹的怜悯。这也是伊萝娜担心的事情,她劝我现在不要见她,她太激动了,赶快走。我就走了。

沉重的爱 我现在才知道,被不情愿地爱也是一桩多大的痛苦,尤其是对于男人,女人拒绝异性的追求是她们天然的特权,男人的拒绝会立刻变成苦难和罪过,会成为良心的歉疚。如果说拒绝一个女人的爱是残忍的事,那么要对这可怜的女孩说“不”将是怎样可怕呢?她忍受的痛苦已经够大了,现在还要我给她更沉重的打击吗?一个曾经引起我怜悯之心的女孩难道要由我来粉碎她信心的最后一点希望吗?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此前我的身体已经自动地抗拒过她突然而来的拥抱了,我并没有去爱一个跛脚女孩的忘我的魄力。

我完全像个梦游者一样,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军营的,我随即接到了一封信,读着这封信时,我的手越来越抖。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信,是那种人一生中只能写一次收一次的情书。此后的一生里,我读它的遍数太多了,现在还能倒背如流:

我给你写过六封信了,总是写好了又撕掉。因为我不要泄露自己,我不要。我要尽力隐藏。几星期以来,我挣扎了又挣扎地来把我对你的感情遮掩。每次你以朋友的身份坦然自若地来看我们,我便命令我的手不要发抖,我的眼不要闪光,省得令你不安,甚至有时故意对你粗暴无礼,不要让你看出我那心的燃烧——总之,我想尽了所有的方法来控制自己。但今天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请相信我,那完全是违反我的心意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的。我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觉得羞愧,恨不得把自己鞭打一顿。因为我知道,呵,我知道把自己献给你是多么疯狂的事,像我这样的残废者是无权爱人,也无资格被爱的,她只应该躲到角落里悄悄死去,不要再连累别人。本来对于你,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有所表示的,但哪里想到你竟忽然向我保证我还会有成为正常人的可能,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千千万万不自知的幸福者一样能运用两腿自由活动,于是我的绝望中又有了希望。

但我下了铁一般的决心,在我恢复成人形,像其他女人一样之前,决不向你泄露我的爱慕,只是我渴望病愈的心是那么迫切,当你俯下身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新生的健康者。你知道,我这样的梦想和渴望已经太久了,在这贴近你的一刻中,我的眼前只有你,心中也只觉得我是希望中的我,完全忘记了我的跛脚事实,一个人成年累月,日夜不停地做着唯一的白昼梦,他会忽然信梦为真,你能了解这情况吗?就是出于这一时的疯狂幻想,我才做出了违反心意的荒唐举动,也是因为我太急于摆脱残废的痛苦,以致神魂失迷不由自主了。请相信吧!了解吧!

本来是非等我行走自如,绝不让你知道的心事,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我为谁求医,为谁而活了——在这世界上就只为了你!只为了你!亲爱的,看在爱的面上,原谅我吧!不要害怕,不要躲避,不要以为我一次失检忘形,就会接二连三地来烦扰你,甚至想抓住你。不会,我敢向你发誓说不会——你将再也不会被我追求,我要控制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等待上帝见怜,使我痊愈。所以我恳求你别怕,要记住,我是锁在轮椅上一步也不能行动的人,绝不会跟随你,追逐你;要记住,我本来是像一个受刑的囚犯,生活中只有痛苦烦躁,直到你的突然出现,我才第一次体验了什么是快乐。请想象一下看,几年来我不是躺在床上,便是坐在椅上,时光慢得那样令人难以忍耐,最近,一天中总算有那么一两小时令人有所期待了。可是你来了,我并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起身相迎,只有坐在那里控制自己,保持镇静,对于自己的每一句说话每一个眼色每一种表情都加以反省,使你不会想到我的暗恋。每次你毫无猜疑地走了之后,我便很得意地庆幸掩饰的成功,这种快乐虽然充满苦味,究竟还是快乐。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不能否认我对你的感情,只求你不要因此对我鄙视。就是最下贱最可怜的人也有他的自尊,如果你为了我泄露心事而看不起我,那是我绝不能忍受的。我并不希望你回报我的爱,你知道,我不要你做任何牺牲,任何怜悯,只求你允许我等待,静静地等待,不要就此一脚把我踢开。当然,我知道连这也是苛求,不过,对于一条狗,都能给它有时默默地注视主人的快乐,而对于同类的人,赐予这么一点幸福,真的会是过分吗?真的会用鞭子拍打把他赶开吗?不要再惩罚我吧,我自己的羞愧已经够受了。无以自容时,我会走上绝路的。

但是,不要惊惶,我不会恐吓你骗取你的同情代替爱情,那怜悯之心是你出自本意早就表达的,而我一点也不愿接受。现在我请求于你的是宽恕和忘记所发生的一切。

再也不要想到我说过的话,答应我,告诉我,说我并没变成讨厌的东西,你还会照常来玩。你不能想象我是怎样怕失去你。自从你走出我的房间,把门关上之后,我就怕那是最后的诀别,因为当时你的脸色那么苍白,你的眼神那么恐怖,使我在狂热中感到一阵冰冷。后来约瑟夫告诉我,你从我这里冲出,便跑去拿你的佩剑和帽子,立刻溜走不见了。我知道你是像躲避瘟疫似的在躲避我,我这话并不是责备——我完全谅解。在所有的人中,我是最怕看我那丑怪样子的,因此遇到别人看见我害怕时也最能了解。谁猛然看见我能不吓得后退或跑开呢?

让我再说一遍:宽恕吧,这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那就只有绝望了。请给我一个回条,随便写的回条或是一张白纸一朵小花——只要是表示意思的一点东西就行,只要让我知道你没有踢开我,我没有变成你的厌物就好了。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几个月才回来,你的痛苦只要十天八天就会过去。请不要去想我的痛苦是否要加重千倍,只要想着你自己就行,因为我总是在想着你,只有你!不久你就可以解放了,照常地来吧!此刻先给我一个回音。在得不到你的宽恕之前,简直像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感觉。如果你否定了我爱你的权利,我将不愿也不能再活下去。

紧接着我又收到了第二封信,很短,信里要我撕毁第一封信,再也不去想它。信中的狂热令我恐惧,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我去找了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坚持治疗她的康特医生,我认为他最了解薏迪,能教我怎么办。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维也纳,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还把信拿给他看。我要求他帮助制止薏迪这种疯狂的想法。但康特医生问我,我听说过感情有逻辑吗?如果我现在去告诉她我根本不爱她,那会置她于死地;如果我不再与她见面,甚至一走了之,那是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的罪行,甚至是一种谋杀,一种狠毒的蓄意杀害。

可是我做不到去爱她,我受不了。康特医生问我,难道这可怜的孩子神魂颠倒地爱上我,真的使我这样害怕吗?莫非我对她的跛脚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我断然否认,绝对没有。那么是因为怕同事知道了会笑话我?这下说中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在同事面前掩盖与薏迪的关系的原因。

康特医生安慰我说,他理解我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自己的妻子便是盲人,别人说他是为了这个那个娶她,但其实他娶她只有一个原因:没有他她便活不下去。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应付生活环境中无边的苦难的,所以我们要人帮助,也要乐于助人。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救助了一个人,得到一个人的信赖,会有说不出的满足。如果能使别人的生活因我而有所改善,就是自己受点苦都很值得。

我回答康特医生,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么伟大,我的忍受力也是有限的。一番沉默之后,康特医生请我答应最重要的一点:在薏迪去瑞士前的这一星期里,不要使她难堪,以后的事情再说。这我保证可以做到。

第二天我又踏进了柯克斯夫的家门,他们做了精心的安排,让我与薏迪不要一开始就赤裸裸地面对面,过了好一会儿,我与薏迪才交谈,我请她下一盘棋。然而薏迪下得太糟了,心根本不在这上面。我看到她快要爆发了,连忙恳求她:“不要!请不要!求求你!”我俯身握住她的手臂,竭力安慰她,忽然好像有一股电流从她手臂散布到全身,她一下子平静了。我的手臂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后来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闭着眼睛,仿佛已经迷醉。

最后,我清醒过来,抽回了我的手,不过我找了一个借口,说伊萝娜快要来了。不过一下就听得出来是个借口,她也感觉到了,我的动作里绝无爱意。此后几天,我仍然像在这天一样,竭力迎合她,小心翼翼地不使她发觉其实我对她示爱的厌烦,但这怎么能躲过薏迪的眼睛呢?因此,我痛苦,她也痛苦。我知道她在等待什么,等待我对她的爱意的表态,等待我的接受,我的平静令她愤怒。到第四天,在餐桌上,当我提到还有三天半她就要离开时,她终于爆发了,说我在数着她离开的天数,盼望着早一点得到解放。但我没有生气,并向伊萝娜保证第二天还会来。

第二天我接到伊萝娜的电话,薏迪不舒服,那天我不要去,而且去瑞士的计划恐怕要延期。这话让我愤怒,想要发泄,这时候连队正好来了一匹难驯的野马,本来骑术不怎么样的我跳了上去,硬把它制服了。当我骑着马回营时,看到柯克斯夫的汽车经过,里面坐着康特医生,但他们没有停车,只向我挥了挥手。

这事令我感到奇怪,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看到柯克斯夫正在等我。他讷讷地解释为什么刚才没有停车,但我知道他不是为这个来的,并且在心里坚定信心不要被他的可怜样打动。果然,他说了,他说,他们支持不下去了,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办。薏迪情绪沮丧得要命,她昨天下午还盼望着出发的,可是,今天却哭着闹着不去了,她说她再也不受哄骗了,她要留在这里。她甚至还拒绝再做任何治疗,因为那个毫无意义,她说:“因为他……他……他对我的一切只不过是怜悯。”

柯克斯夫要说出这句话真难,这段时间他一直躲避着我,女儿的公然表白令他实在难堪。忽然,他向我跪下了,我惊慌地要扶他起来时,他趁势抓住我的双手,哀求说:“你一定要救救她,你是唯一能救她的人。……我求你,可怜可怜她吧!……她会自杀的。”

我说我愿意立刻到他的府上去,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柯克斯夫说这样不行,现在,我的暧昧不明会使她比死还难受,我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希望?为什么对她那么冷酷无情?为什么要这么可怕的折磨一个可怜无辜的孩子呢?她在等待一件事,那是每个女人等待她心上人所做的事,我的沉默会使她发疯的。而且,在她的腿被治愈之前她绝不会希望什么。柯克斯夫还说,他年老多病,他所有的一切都要留给我和他女儿,如果我愿意,明天就可以得到。他相信我是个好人,会好好对待她的。

我回答说,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做什么都可以,但那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正是因为我穷她富,如果我娶了她,一辈子都会有人说我是为钱结婚,薏迪也将终身猜疑我是别有所图。听了我的话,那位老人勉强站起来,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话说:“那么……那么一切都完了。”他两眼茫然地望着空中,说了声“请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像梦游似的离开了。

他那身心崩溃的样子都是我造成的,而他还一再向我鞠躬道歉,我忽然一阵酸楚,热泪盈眶,怜悯之心又把我软化了。结果,我说了没有人比我更对她多情,更真心地喜欢她,她以为我不把她放在心上,那完全错了。相反,我是自认配不上她。等她治好后,我一定会来求他答应我娶她。

这些话让老人满眼感激的泪水,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以前从未有过的轻快步伐走了。

不久我就接到了薏迪的信,说她明天就要出发去治疗,落款是“永远属于你的薏迪”。

第二天下午,我到柯克斯夫府上时,包括仆人约瑟夫在内,那里每一个人都那么快乐地迎接我,伊萝娜温柔多情地握着我的手,柯克斯夫又高兴得流泪了,我突然想到,一个人能使别人快乐,牺牲一点自己有什么不值得呢?我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快乐,自己不由得也周身轻快起来,他们狂热的感谢使我发出一股自信的洪流,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面漂浮起来。

至于薏迪,我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是那样容光焕发,动作优雅,她接下来的话也让我感动,她说她以后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要不顾一切地去努力使自己康复。如果失败了,她会独自承当一切,绝不会使自己心爱的人接受牺牲,成为他的负担。她的眼神是冷静的,口吻也完全是大人的。

致命的同情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柔情,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谈论旅行的准备,在晚餐时,我甚至吻了她的嘴唇,这就是我的订婚之吻,薏迪给我戴上了一枚戒指。这情景让约瑟夫都躲在角落里哭了。

但这种实际上只是同情的爱将是致命的。

这天晚上,我感到自己成为上帝,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了善良与正直的世界。

当很晚了我不得不离开时,我还感到一阵惆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永远地改变了一切。

当我走到前厅,拿了军帽,准备离开时,薏迪竟然不顾阻拦,跟了出来,她扶着门框,丢下拐杖,拼命舞动着双手,移了左脚,又移右脚,咬着牙,目光如炬地望着我,向我走来。在这突然出现的奇迹面前,我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薏迪一步一步挪动着,快到我的身边了,我也伸出双手,准备迎上去把她抱住时,她由于过于激动,忽然一下子失去平衡,膝盖像被什么切断似的整个人跌倒在我的脚前。在这可怕的一刻,我吓得没有向前扶她,而竟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在这顷刻之间,那整晚像纱幕似的笼罩在眼前的欢乐之雾,忽然被撕开,我又看到了可怕的现实:她的瘫痪是不会痊愈的,他们全体期待着我创造的奇迹并没有出现。我不是上帝,只是一个渺小可怜的人。我的怜悯什么效果也没产生,只有灾害和不幸。我知道此刻正是向她表达忠诚的时机,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此刻也正是需要安慰她的时机,我应该追随他们,到她床前坐下米,骗她说刚才走得好极了,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现在不做,将永远不会做的。但是我完全惊慌失措了,我怕面对那充满渴望的眼光;我怕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冰冷;我怕应付不了悲惨的结局。于是对自己的举动毫不反省地便拿起军帽和佩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像个罪犯似的逃走了。

我感到自己是被他们强迫订婚了,我想找个地方喝口水洗把脸,我到了一家下等小酒店,在那里我又累又乏,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梦见大家都在祝贺我,忽然间他们哈哈大笑,哈哈!七亿、七亿,原来七亿嫁妆里面还有一对拐杖!不行,我不能,明天全城都会知道,至于军营里,那更是没有办法解释的,人人都会说我为了钱娶了一个女子,一个出身不高的残疾人女子,与一个犹太人联了姻!这绝对不行。我想到了去找康特医生,这一切都是他惹起来的。

我要去城里喝点什么,我到了常去的咖啡馆,看到了几个同伴,他们竟然已经听药剂师说了我与薏迪订婚的事。我知道如果我承认了,马上会引来哄堂大笑的讥讽似的恭喜。我断然否认了这事。他们高兴极了,说我不会为钱出卖自己,还说要去教训那药剂师一通,因为他造出这谣言来。

和他们分手之后,这时我才完全清醒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刚订了婚,立刻又毁约,并且是在军中同僚面前公然否认的。我让一个爱我的女孩任人奚落,让一个可怜的老人顶上坏蛋的恶名,让一个说实话的好人成为造谣者。我这些可耻的行为明天早晨将传遍全营,什么都完了。今晚亲热地拍我肩膀的人,明早就要恨不得把我扼死,军官的肩章将从我的身上取下,我将再不能回到我背弃的人们中问。那几分钟的懦弱已毁了我的一生,唯一留给我的只能是一枪了。

我为自己死后的事做出了种种安排,此后,我只要穿过院子,爬上楼梯,就可以了结一切了。这时,我在月色中遇到了司令官,我突然鼓起勇气,向他坦白了一切。他对我订婚的事一点也不介意,说这只是个人的私事。但当听到我在同僚前公开撒谎的事,并要以死来挽救部队的荣誉时,他阻止了我,他要我把那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他,由他来告诉他们,说我那时候是因为喝多了酒说了胡话,然后要我以名誉担保明天早晨五点半一定要来他这里报到拿调令,从此我将永远离开这里,到另一支部队去。

司令官的来令使我没有能够自杀,我以军人的机械执行着司令官的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坐上火车走了。直到坐在火车上,我才醒来,我突然想到薏迪,她不久就会知道我被调走的事,那时她会怎么办?我想起了康特医生的话:“这是一桩谋杀!”我得赶紧去找他。我在维也纳下了车,去康特医生家里找他,他不在,只有他的太太,说要等到中午他才能回来。我在那里写了一封信,写下了发生的一切,包括我准备自杀的事。请他告诉薏迪,如果她能够原谅我的懦弱,我将把我们的婚约看得更加神圣;如果她允许的话,我可以脱离军队跟她到瑞士,不管她要医治多久,或是完全没有治好的希望,我都永远陪伴着她。我要康特医生赶快去找她,并且在“赶快”下面画了四条线。

我放下笔,觉得生平第一次做了个诚实的决定,知道从今以后,我知道为什么而活,为谁而活了。我获得了新生。

因为担心康特医生中午没回来,我又去拍一封电报:“薏迪小姐安好,因公外出,即回。详由康特医生面告。到后信谈。”我奇怪的是,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挤在电报室门口。

到达新驻地后,我找到一家旅馆睡了一觉,中途旅馆茶房敲门说我有电话,但当我去接时又挂了。此后我就在那里等着,等我的电话。但一直没有,电话线路这时候被军方紧急征用了。这一晚怎么过的,我无法形容,直到天亮时我才又睡着,醒来时已经十点。我立刻跑到军营报到。在那里得知一个消息:皇储被杀了!

回到旅馆时,我接到了一个通知,说我昨天的电报无法投递。我立刻给康特医生打了电话,他竟然在,在他的电话中我听到了那个我最害怕的消息:薏迪自杀了。

原来,前天晚上,我那几个同僚乘着酒意直接去找药剂师,在他那里大闹了一场,说他撒谎,药剂师受辱之后心有不甘,第二天便跑去找柯克斯夫质问,大吵大闹,他的话被薏迪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但她一点也不露声色,一如往常,与伊萝娜有说有笑,对父亲也温柔体贴。她还叫约瑟夫打电话到营里,证明我已经永久调离,没有留下一个字,一走了之。午饭之后,她叫人把她送到平台上,伊萝娜对她的反常欢畅觉得奇怪,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到了下午四点半,也就是我常来看她的时刻,她叫伊萝娜去给她拿一本书,伊萝娜一走,她便像告诉过我的一样,双手撑住栏杆,纵身跳下了高台。

在此后的战斗里,没有谁比我更不怕死了,我经常像是故意在找死般地战斗,抢着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我的勇敢在军中盛传,使我挂满了勋章,然而我竟一直安然无恙。战争结束后,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经历了史无前例的血海的洗礼,我的心也归于平静了,安心地回到了这个世界。有一天,我去维也纳歌剧院听演唱,突然又看到了康特医生带着他的妻子,这位唯一知道我罪行的人令我不能不羞愧,我用发抖的手遮住自己的脸,迅速地逃离了。

从那以后,我重新知道了一个人只要良心存在,他的罪过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简评 很少人会将茨威格看作是能够同卡夫卡、普鲁斯特或者纪德媲美的作家,主要原因是茨威格的作品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缺乏真正的创造性。与传统作家相较,他不如莫泊桑,更不如托尔斯泰;与现代作家相较他又不如卡夫卡与普鲁斯特;他的作品有大量心理描写,但他又明显不是意识流作家。总之,茨威格在现代名作家里似乎是一个异类。他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可读性极强,在这一点上恐怕整个西方文学史上也少有作家能超过他。其可读性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一是情节十分紧张曲折,使人读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二是绝不拖泥带水,使读者不知不觉之间一口气从头读到尾;三是语言生动有力,富于美感,使人读完之后仍感到余香满口,不忍释卷。也因此,茨威格虽不如其他作家之伟大,但其读者之数量几不亚于古今任何西方作家。